【阿嬤的話與畫】員林街仔路有真濟間店,阮厝隔壁的五金行,裏面有賣足濟款鼎仔、茶鈷…… 蠟筆/二○○二年



自小在繪畫領域被稱做「天才」的張鈞翔,這樣的稱謂對他而言,堪稱一場美麗的誤會:「我一生沒有大專長,只有畫畫得心應手!」他認為自身貴在持之以恆,日積月累後,僥倖小有所成,但他也從不認為,繪畫需要「天分」:「正如佛法的修習,何嘗需要所謂『天分』?只要有心,願意開始︱︱肯下筆,就有希望!」



說起與繪畫的因緣,張鈞翔笑談國小一年級時,全班六十位同學一致選用褐色塗畫馬兒,他卻畫了一匹與眾不同、黑白相間的斑馬,老師對此稱讚有加,還將其畫作貼於公佈欄,讓他的小小心靈受到大大鼓舞,此後,對於繪畫的熱情持續燃燒,在進入國立藝專美術科就讀之前,始終沒有放棄過繪畫,有時甚至到坊間,觀摩別人如何繪製廣告招牌。



四十五年前,十五歲的張鈞翔仍是一個懵懂少年,基於興趣,開始拿著明星畫報、剪報,無師自學畫起來,張鈞翔特別感恩,沒有受過高等教育的母親,卻懂得將他當時的青澀畫作,一一細心保留:「這些作品,都是歷史見證,現在看起來雖然很『土』,但這其實就是『樸實藝術』的精神表現過程與潛能!」



考上國立藝專美術科,張鈞翔對於當期「素人畫家」洪通、林淵等人的作品相當喜愛,時常抽空親自拜訪這些創作者:「當時只知道有一股莫名的快樂,但不明白是什麼原因,後來才瞭解,我之所以深受吸引、感覺相應,完全出於直覺︱︱只因自然、純真、童趣……就是人性最美的東西!」



張鈞翔認為,繪畫應該是一件很自然、快樂、無爭的心靈陶冶和享受,但在諸多世俗所謂流派、理論……的討論甚至對立中,讓他從國立藝專美術科畢業後,雖然從事美術相關工作,但並沒有選擇進入「專業創作」的領域。



根據兒童美術教育工作的經驗,張鈞翔發現:社會上,家長們的價值觀多關注孩子的「智育」成績表現,相對之下,對於可以培養訓練孩童觀察、想像、創造能力的「美育」,重視度並不高,在升學壓力之下,孩子們的繪畫學習往往就此中止,讓張鈞翔感覺殊為可惜。



「可塑階段,一定要好好把握!」憶起自己小時候受到老師的鼓勵、產生信心,讓他一畫就畫出半甲子的美好,張鈞翔對於「往下扎根」的美術教育,寄予厚望,因此,他非常歡迎年輕媽媽到樸實藝術課堂學習:「只有問題媽媽,沒有問題小孩︱︱媽媽是家裏的中流砥柱,只要媽媽認同、願意學習,就可以讓台灣美術教育的進度,提早四十年!」







【阿嬤的話與畫】公園裏,有人、有樹、有鳥仔,搬到員林市區之後,我攏去遐找趣味。 彩色筆/一九九四年



從她的行為,讓我思考如何帶動「毫無自信」的經驗方法

從她的作品,讓我發現「樸實藝術」的精神原點

從她的分享,讓我發想引導帶動「教學相長」的靈感

從她的快樂,讓我感受為人子女「把握當下」的剎那 ~ 張鈞翔



簡短帶點篷鬆的髮絲,一笑起來眼睛就似要躲進整個臉龐,戴起眼鏡伏在畫紙上,笑容更加收不住,與張鈞翔的輪廓相映,兩人怎麼看都幾乎沒有誤差值︱︱這是八十一歲的張劉月,張鈞翔的母親,他的第一位「非兒童」學生,也是最「古錐」的「高材生」。



生於彰化縣員林鎮,童年雖然失學不識字,但能讀經,也懂得寫自己名字,二十歲嫁入大家庭,三十歲開始隨夫經營糕餅舖……一生堪稱平順的張劉月,是位極為典型的傳統婦女,發心學佛茹素,過著相夫教子的單純生活,未曾想像過,生命有其他可能性,更沒預料到,有朝一日,自己會被親生兒子「設計」!



一九九三年,張劉月在懵懵懂懂的情況下,被兒子張鈞翔帶至台北新生公園。人來人往之際,當一張畫紙攤在面前,張劉月頓時傻眼:現在是怎麼回事?接下來要做什麼?張劉月還不清楚:自己已經被兒子「出賣」啦︱︱負責策劃這場慈濟「畫說親情」三代同堂親子寫生活動的張鈞翔,早已「拋棄」母親,四處忙碌去也!



在充滿問號的情況下,人生地不熟的張劉月茫然環顧四周,最後,拿起手邊臘筆,開始以附近的樹木為寫生對象,隨性塗抹了起來。



張劉月畫到「入定」之境,回過神來,周遭民眾竟早以她為圓心聚攏成群,老人家忍不住對圍觀者喃喃「告狀」:「阮仔真不孝喔!就安耐放一張紙給我,人無哉跑去兜位?」隨後,旁人言詞此起彼落,不諳國語的張劉月,唯一聽懂的是「不錯」二字,手中畫筆被灌入力量,持續在紙上來回飛舞,白色區塊逐漸減少......



這場繪畫比賽中,為了鼓勵諸位「長青」的參賽者,因此「人人有獎」︱︱張劉月獲得了「佳作」鼓勵!至此,繪畫在她的生命播下一顆神奇種子,開出一座美善花園,讓她悠遊其中十餘載,老人家甚至成為張鈞翔日後推廣「樸實藝術」的「幕後黑手」……凡此一切,皆為不可思議因緣,念及這段往事,張鈞翔依然忍不住仰頭露齒,笑談自己的「背叛」過程:「我媽媽那次被我抓去當『實驗品』!」



雖然有了開端,張劉月最初對繪畫仍無強烈自信,難免擔心「不會畫」、「畫得不像」、「會被別人笑」……張鈞翔因此深深思索:為什麼媽媽對於畫畫仍有顧忌?美術科班出身的他,又該如何引導老人家進入繪畫世界?



張劉月在張鈞翔心中,是一位「厚操煩」的母親,原本睡眠狀況不佳的她,在學習畫畫後,張鈞翔形容「整個人身心協調統一!」原本睡難沾枕的困擾,竟然不藥而癒,「畫圖喔,比黑白亂想卡好!」張劉月邊說就邊笑圓了一張臉。張鈞翔笑得清朗:「伊攏挑燈夜戰,天氣冷的時候,還穿著衛生褲繼續畫!」老人家喜歡在萬籟俱寂的夜晚作畫,一張畫作非得要畫完才肯入睡,一躺平就能安眠到天亮,還曾經在張鈞翔住處,創下兩個月數十張產量的豐碩成果。



或許藉由繪畫,張劉月總能與自己的回憶對話,記性過人、觀察細膩的她,未學畫以前,對萬事萬事的好奇與體會,全部「撿置心肝頭」:「我攏是『想』著畫,不是『看』著畫 – 畫圖,愛用頭殼,嘛愛用心!」



張鈞翔說,母親的畫作大致分為三個時期:第一階段的農村回想,第二階段的員林市街,以及近期的台北映象,張劉月笑言:「我是田庄老伙阿,黑白畫!」去除執著、打破外相,情感悉數留於畫面︱︱老人家從未將所謂的「正確描寫」,視作唯一目的,僅是把自己感受到的、也希望讓別人體會的東西,用心傳達,每一張圖都有故事,張劉月總分享到欲罷不能。



於是,人家畫樹,就只是綠葉滿枝,張劉月偏把樹枝看成「花」、樹幹當作「花瓶」,樹身胖瘦兼有姿態各異,鮮橘色枝葉怒放,狂野而饒富趣味;或者畫紙右上左下各鑲入一枚火紅太陽,問她什麼用意?張劉月只管笑瞇了眼:「日頭升起來置東邊,日頭落下置西邊!」。



「樸實藝術,完全尊重作者的自由與創意,而老人家就像小孩一樣,需要鼓勵,要『引誘』她啦!」張鈞翔此言一出,立刻被張劉月「反擊」:「攏是汝逼我畫,『恐嚇』我啦!」在母親面前,張鈞翔就只是一個小孩,摸摸頭跟著母親呵呵笑開來,完全不似耳順之年。



青少年時期,識字不多的母親尊重珍惜孩子所愛,將張鈞翔畫作點滴收藏;及長,當張鈞翔已為人師,也慎重其事整理母親畫作,更用心紀錄母親的繪畫歷程於畫紙背後。翻動著整理妥貼的作品檔案,張鈞翔對母親憨笑:「汝卡早連一張紙片都幫我收起來,我現在回報妳!」



張劉月成為張鈞翔在美術教育路上的重要推手,老人家也在繪畫的學習過程中,獲得莫大的滿足與成就,更對兒子說:「沒想到我呷到這呢老,居然讓你庇蔭!」老人家陸續在台北市立中興醫院、員林中華電信藝文中心、台北的慈濟松山聯絡處、宏碁電腦渴望園區……等地,開設精彩的個人畫展,在醫院展場,甚至有病友天天推著輪椅來,雖然談到為畫展開辦的記者會,現場鎂光燈攝影機輪番出現,張劉月難免不知所措,「驚到皮皮剉」,但回歸到最純粹的創作原點,無憂也無悔。



張鈞翔表示:「媽媽是我推廣『樸實藝術』的啟蒙老師,也是『善知識』,更是『菩薩』示現,從她的改變,我發覺,自己做對了一件很棒的事︱︱她的人生,因此發光!」



從自己母親身上,原本專職教授兒童繪畫的張鈞翔,生命再度轉彎,並獲得最好的啟發:「靜思語說:『世上有兩件事不能等,一是行善,一是行孝。』在學習樸實藝術之創作過程中,每個人的內在潛能被激發、自我價值再肯定,往上能夠帶動長輩,就是行孝;往下可以安定人心,即為行善︱︱樸實藝術,是最善巧方便的法門!」






【阿嬤的話與畫】「媽媽,樹仔為什麼畫按呢?」「我把樹枝畫作『花』,樹箍畫作『花矸』啊!」 蠟筆/二○○四年



雪亮白板上,八開畫紙一字排開,紛陳流麗色彩,今年六十歲的張鈞翔毫無頹態,昂然立於講台,恰似神木堅毅,彷彿開天闢地即已存在,台下學員宛若向陽花草,定定迎向前方的萬盞日月,整個教室,是座欣欣向榮的花園。



上班族、菜籃族、連精舍的常住師父都來揮灑筆墨,有個人獨自報名,有朋友聯袂參加,也有夫妻攜手同行,甚至有三代同堂的「陣仗」出現!有人一參加就欲罷不能,一期又一期地繼續報名……於是,美少女將隱諱的想像世界、盡情張牙舞爪展現,老阿嬤回憶自己坐捷運俯瞰到的圓山景致、單憑印象工筆細描……樸實中,自有旺盛生命力。



每一堂課程,除了現場塗鴉,張鈞翔絕不獨霸講台,細心安排了學員們進行畫作內容與創作心情的分享,有些老人家上台後,眸子亮得像可以照亮世界,一開口就捨不得停下,台下的「同班同學」們也很捧場,除了傾聽專注,掌聲、笑聲都回饋得大方!



張鈞翔的上課方式,是很典型的「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介紹了畫材顏料……等等特性,之後就讓學員自由發揮,而不是在旁耳提面命對學員進行任何指導或糾正:「樸實藝術的課堂是個萬花筒,自由繽紛;而每個人的作品,都像心電圖,可以從中透視創作者的想法!」張鈞翔認為,很多人將「藝術」過於神聖化,而忽略了「藝術」本身就是一種生活表現,非常簡單純粹:「『繪畫』只是一種表達形式,主要的目的在於『溝通』與『欣賞』,重點不是畫得『好不好』、 『像不像』,而是創作『過程』中,是否產生『遊戲』的樂趣。」



曾有高齡九十七的老阿嬤來學畫,一路創作到成為人瑞而往生那年,阿嬤的女兒對張鈞翔說:「最後這三年,是我媽媽最快的一段時光!」身為高中教師的李彩鳳,則坦言自己從學生時代開始,即常參與壁報製作和教室布置,但多半習慣參考現成的書本或圖片,將其拼湊而成,談不上任何創意;同樣身為傳道授業解惑的師者,她分享了參加樸實藝術課程的感想:「來到張老師的畫室,接觸張老師對繪畫的獨到見解,從畫派的發展看到畫家的勇於突破,從原始藝術看到與兒童藝術的天真之共同性,從模仿寫實看到原創想像的自由浪漫……在在都顛覆了我對繪畫的刻板印象,真正讓我到,畫畫最重要的是心靈情感的自然流露,一切藝術,應該回歸到『樸素如實』的精神。」對於張鈞翔的循循善誘,學員充滿感恩。



「深談理論、引經據典……這些奧妙的手法,我都不會,我只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把『意思表達出來』,讓『心願傳達清楚』,就感到心滿意足了!」張鈞翔的想法,也恰如其份點出「樸實藝術」的精神。



學員林如萍是慈濟委員,因緣際會下,更成為張鈞翔在樸實藝術教育的得力助手:「樸實藝術課程,已經帶給我超出自己原先預期想要的一切,課堂上的友誼滋潤與心靈共鳴,張老師智慧的分享與鼓勵,室外寫生踏青享受大自然的擁抱……原來世界是如此動人美麗,我開始知道,如何駐足欣賞身邊的一切。」



生命難免有紛擾煩惱,每個人都需要出口,物質的豐厚,不是幸福的絕對保證,心靈的充實,卻是千金難買 - 張鈞翔受邀在中興醫院義務開設繪畫課程,藉由近似「藝術治療」 (Art Therapy)的方式,引導身心障礙朋友跳脫封閉、打開心門,啟動思考能力,藉由繪畫創作與分享互動,提供醫護人員了解患者深層心理之良好管道。



張鈞翔深受一句靜思語的感動與影響:「心美,看什麼都美!」樸實藝術以繪畫創作為法門,讓人們回歸真純原點,成就創作者的美學,也培養欣賞者的美感,當美感自然而然成為生活的一部份,藝術融入每個人的血脈,不再遙不可及。







【阿嬤的話與畫】這是畫細漢時陣的農村社會,田仔種菜瓜、稻仔、高麗菜、花菜;人人厝裏攏有大水缸…… 彩色筆/一九九四年



【常識小方塊】「樸實藝術」的由來



在認識「樸素藝術」以前,讓我們挪移腳步,回到十五世紀的法國巴黎:陽光溫柔的午后,人們在街道隨性漫步,貓兒慵懶斜倚牆角,此刻,一些平日忙於工作的政府官員、郵政人員……純粹基於個人興趣、不為任何營利目的,正運用閒暇時光,攤開畫布、拿起畫筆,盡情揮灑感情︱︱大家統稱他們為「星期天畫家」(Sunday Painters,又名『素人畫家』),其中一位,名叫亨利﹒盧梭(Henri Rousseau),一位眾所周知的民間自學藝術工作者。



由亨利﹒盧梭(Henri Rousseau)為先導的「樸素主義」(primitivism,又名『原始主義』),嚴格說來,並沒有所謂派別、組織或共通主張,創作者各自作畫,大多無師自通,未曾受過繪畫之基本訓練,沒有一般職業畫家的純熟繪畫技巧,卻以極具個人化的風格呈現,作品亦有單純、樸素、原始……等相同特質。



另一個相近的名詞「原生藝術」(Art Burt),於一九四五年,由法國藝術家尚杜布菲(Jean Dubuffet)提出約略定義:原生藝術的作者通常默默無聞,作品出於自發,完全源自作者內在的驅動力,充滿原創性。



誠如遠從洪荒年代,人類已在許多山洞、岩壁……留下許多符號與塗鴉等紀錄生活之圖像,慈濟大學社會推廣教育講師張鈞翔認為:「制式」的美術教育,過度執著於「畫」什麼就要「像」什麼的刻板觀念,讓人們談「畫」色變,無法敞開心胸勇於表達自己。



張鈞翔也分享了將繪畫課程定名為「樸實藝術」的想法:「樸實」,象徵純「樸」老「實」的「內在感性」,意即簡單素雅、善良念頭的表現,用以區隔「外在理性」的「表面技巧」,重視繪畫「過程」,讓人性「真」「善」「美」發揚光大。



有別於學院或殿堂的創作指導模式,張鈞翔希望,「樸實藝術」可以有獨樹一格的創作態度:「不介意外在形式、規矩、理論,隨心所欲、天馬行空,一種美的概念『心』主張,讓欣賞者會心一笑、驚嘆共鳴!」



【常識小方塊】「樸實藝術」的由來 - 文獻資料來源:

歐美現代美術,何政廣編著,藝術家出版社。

藝術開講,Robert Atkins著﹒黃麗娟譯,藝術家出版社。

原生藝術的故事,洪米貞著,藝術家出版社。

全民美術﹒美的概念心主張︱︱樸實藝術,張鈞翔編著。





【阿嬤的話與畫】來台北後生的厝住,窗仔看出去就是山;大家相招去爬山,健康吃百二。 蠟筆/二○○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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