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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作品,原稿甚長,編輯後割捨諸多,如今再自行將些許片段撿拾鑲嵌回歸主體,或許會擾亂結構形成混亂,但仍希望如此,以求完整以茲紀念。



很特別的任務,此生永遠無法親訪主角,不算輕鬆的題材,當時獨自搭車南下,採訪過程中,與受訪者其樂融融無所不談,甚至被拉在他們家客廳大唱卡拉OK......又或許,是往者的冥冥庇護與祝福,採訪結束後,竟與受訪者成為如假包換的朋友......一篇作品的完成,從來就不僅止於作者功勞,而需集結眾人之力,當然更要感恩,受訪者的坦誠交心無所保留,對我鍥而不捨隔空補訪的不厭其煩,始終願意以南台灣陽光的溫暖,緊緊擁抱我。



總在別人的故事裏,陪對方重新活過一回,並照見自己的幸福姿態 - 一直以來,我的的確確,是憑藉著這樣點點滴滴的難能可貴情誼與回憶,在這份工作,繼續燃燒與堅持下去。



多麼希望,自己的心依舊溫溫熱熱,不致形容枯槁......重新翻閱舊作,如見老友,或許是種刀光劍影的緬懷,也是份無所事事的刺激 - 藥效能持續多久?我回了頭,期待自己依然能夠也還願意,向前走......



ricefish





洗衫是伊洗,煮飯是伊煮,

伊對我,親像老爸在疼查某囝;

伊知影自己時間嘸久,

直直對我講,伊往生之後,

我一定要走慈濟志工這條路,才會快樂。

雖然不捨伊將身軀捐出去,

但是這樣做,才是真正有意義。

我現在做志工做得很歡喜,

也是完成伊的心願。



——余金秀







月娘光光掛天頂 嫦娥置那住

你是阮的掌上明珠 抱著金金看

看你度晬 看你收涎

看你底學行

看你會走 看你出世

相片一大卡

輕輕聽著喘氣聲 心肝寶貝囝

你是阮的幸福希望 斟酌給你晟

望你精光 望你才情

望你趕緊大

望你古椎 健康活潑

毋驚受風寒……



台南縣永康市一處民宅,鳳飛飛的歌曲——心肝寶貝,輕輕揚起。



女主人余金秀眼神靈活,與卡帶一起骨碌碌轉動,笑意逐步跟著歌詞停泊在脣邊,雙手伴隨肢體,嫻熟揮灑出層層意境。一旁的小兒子蔡忠勇推推眼鏡,忍不住揶揄母親:「哇!比到不知神遊何處了……」



「這條手語歌比出去,多少人想學!」五十歲出頭的余金秀動作未歇,只管辣辣揚眉:「也不知道為什麼啦!其他歌曲的手語我都不會,但這條歌沒有人學得起來,我偏偏一學就會,真正奇怪哩!去慈濟醫院當志工,大家都喜歡請我表演這首……」



余金秀話匣子開得俐落,唱作俱佳的笑容就如花朵,滿天飛散。



在這個沒有鐘的客廳,時間擺脫了尺標束縛,自成意義;新粉刷的牆面上,蔡俊明和余金秀夫婦先後受證慈誠隊員、慈濟委員的放大相片,虔誠心念瞬間停格,在框裏靜待歲月淘洗,鮮活如昨。











二零零四年,夏末,潮濕的粒子,懸浮在空氣中,雨絲來得不算突然,卻綿綿密密滲透人心,距離蔡俊明罹癌往生並捐出遺體,倏忽八年已過。嫁給蔡俊明時,余金秀正是璀璨二八年華,兩人相差整整十歲。



余金秀說,當年初入塑膠工廠任職,什麼都生疏,身為工廠師傅的蔡俊明倒是貼心,只要她需要什麼掃把畚斗,就請徒弟們「進貢」到眼前;有時加班晚歸,更當起護花使者送她回家。



相識不過兩、三個月,兩人即共結連理,「當然是他『誘拐』我!啊沒,叫伊起來問!」余金秀說起丈夫,依然帶著一絲小女孩兒的嗔與甜。



蔡俊明原本家境就不寬裕,一家五口只能擠在同一通鋪而眠;與余金秀結婚時,兩人甚至連新房都沒有。日子過得刻苦,夫妻同心協力,仍能甘之如飴;長子忠誠甫出生一個月又十八天,無常,宛如緩緩前行卻突然全力加速的列車,輾過平靜生活……



工廠機械出了意外,蔡俊明的右手,除了小指與手掌保留,其餘四指皆斷,身心俱痛暫且不說,連謀生能力都成問題;工廠方面的賠償並不充足,夫婦倆只能另商對策,開啟生命的不同扉頁。



賣菱角、水果、服飾,經營「馬仔車(小發財車上設置各式造型的電動卡通座騎,供小朋友乘坐)」……嘗試了各種生意;余金秀少女時代即練就的美髮技藝,亦不時穿插在這長達二十幾年的繽紛歲月中。



談起服飾販賣,余金秀最是津津樂道,現今大家熟知的「擺夜市」,蔡俊明應該算得上是創始者之一!「有時一天要趕兩、三個所在,到了現場之後,就開始在村子裏廣播:『各位鄉親,今仔日暗時有人要來賣物件……』」余金秀模仿得活靈活現。



當初,蔡俊明因手傷而意志消沉,甚至怯於面對人群,余金秀從不放棄在旁鼓勵:「再傷心,手也不會長出來……嘜驚人看!日子嘛是要過。」在妻子的扶持下,蔡俊明慢慢重新伸出對外界的觸角。



過往一切,余金秀恬然面對:「嫁到就嫁到了,阮若放捨伊,兩個人攏活不下去。」







◆伊對某,親像老爸疼查某囝





結褵六載,兩人終於買下生平第一座房舍,雖然只是簡單的平房,但對他們而言卻無比珍貴;那年,余金秀二十二歲,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之後,生活漸入佳境,勉強代步的小摩托車也換成轎車,「別人大概沒想到,我們能夠拚出一片天吧!」



在孩子們的眼中,余金秀是「菜市場」的忠實擁護者;蔡忠勇說,母親連衣服都只在菜巿場大減價才去買,有的甚至一穿就是十年,卻總穿得出好質感,「我姊結婚時,她身上穿的那件也是一百塊的衣服,看起來卻像兩三千塊的。」



正因對余金秀的性情知之甚深,蔡俊明出手總不吝惜,一件黑色羊毛大衣,是他獻給妻子的心意;余金秀視為珍寶,只捨得穿一、兩次,至今仍掛在衣櫥裏,纖維分明、衣身如新,靜靜訴說著一名丈夫的疼惜之情。



蔡俊明廚藝甚佳,家中伙食由他一手包辦,余金秀無需費心;蔡忠勇掩不住淘氣說:「我媽媽很少動手的,那個菜喔一端出來,誰煮的?一吃就知道啦!」對於自己的「好命」,余金秀只管瞇著眼笑:「沒法度,我卡嬌性啦,伊對我,親像老爸在疼查某囝同款。」



雖是攜手共度一切的患難夫妻,吃進五穀雜糧、身處柴米油鹽,生活亦難免「高潮迭起」。「爸媽以前會打架,兩個人草根性都很強,而且,媽媽很兇的!」蔡忠勇笑稱,那是他和哥哥姊姊們都還小的時候,何況,再怎樣的疾風驟雨,過後總會天晴。



余金秀表示,夫妻間有些大小紛爭,自是難免,但充其量僅是口頭氣話幾句,尤其蔡俊明常常採取靜默不語、相應不理的方式,兀自進廚房展現好手藝,再輕描淡寫拋出一句:「要不要吃飯?」余金秀即順勢接腔:「好啊!」一來一往,芥蒂蒸發。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床頭吵、床尾和』吧!但是加入慈濟後,兩個人都有很大的改變。」蔡忠勇話鋒一轉,嘴角再度揚起弧線。





◆投入慈濟,從裏到外徹底轉變





夫婦倆與慈濟的淵源,從余金秀認識慈濟委員郭素微開始。



初始,余金秀聽著一卷卷慈濟人現身說法的「渡」系列錄音帶;接著,搭上慈濟列車造訪花蓮靜思精舍,從此開始參與慈濟活動。



蔡俊明原只負責接送妻子,也擔心自己加入慈濟,手部的缺陷會不會影響團體形象?但在余金秀的鼓勵下,助念、募款、環保回收……大大小小的活動,開始見到蔡俊明的結實身影。



儘管平素工作繁重,難得假日,蔡俊明仍捨不得休息,起了個大早,跟著慈濟的資源回收車跑,還帶著當時就讀國中的小兒子同行。年輕氣盛的蔡忠勇原本不解:放假不出去玩,為什麼要跑去曬太陽?卻在勞動和付出的過程中,體會到父親歡喜的源頭。蔡忠勇說:「慈濟帶給爸爸的轉變真的很大!」



而蔡俊明最大的不同,莫過於服裝儀容。蔡忠勇憶起一件趣事——



有天,父親心血來潮,帶他一塊兒到台南文化中心看展覽,父子倆卻在展場門口,硬生生被緊急攔截;原來,蔡俊明當天穿的是一雙不折不扣的「拖鞋」!櫃台人員不忍兩人敗興而歸,遂將自己的皮鞋當場脫下出借……



寬鬆汗衫與夾腳拖鞋,就是蔡俊明向來的「正字標記」;入了慈濟,他才鄭重其事地穿起西裝、打著領帶、套上皮鞋。



年輕時候,蔡俊明夫婦倆相互「答嘴鼓」、甚至上演「全武行」的情況已不復見,取而代之的,是共談慈濟事、共看大愛電視的和諧畫面。





◆最後的叮嚀:做志工才會快樂



關於父親的記憶

我印象很深的就是

自己入伍當兵 在新訓中心

爸媽第一次來懇親的時候

那是民國八十六年的一月

爸爸已經罹患了癌症

正在化療的階段

那時 他還是自己開著車子

從永康到官田

載著媽媽 一同來懇親

單趟車程 大約需要一個鐘頭



當時三個星期未曾見到過父親了

第一眼見到父親時

我的眼淚差點滴了下來

我不是因為當兵的辛苦而難過

而是看到父親而不捨

才三個星期未見

父親更加憔悴了

也更瘦弱了

我強忍著眼淚

深怕被父親誤會我是受不了苦

而讓他操心……        ~ 蔡忠勇



一九九五年,蔡俊明「後來居上」,早余金秀一步,先受證為慈誠隊員;不意,隔年九月,卻檢查出罹患肝癌,之後,蔓延成骨癌、肺癌。



蔡俊明的肝臟有十餘顆大大小小的塊狀物,像是一枚又一枚的地雷,不小心碰觸,就能讓蔡家每個人的心田頓成焦土。



五十三歲的蔡俊明,不甘自己正值壯年,卻要面對向晚黃昏的遺憾。「爸爸一直認為,自己是硬漢!」蔡忠勇一語道盡父親的無奈。



在孩子們的心目中,蔡俊明是典型的「嚴父」,對於孩子的關愛,總是深藏於心,肅穆的外表,讓蔡忠誠三兄妹有些怯於接近,加以愛之深責之切,年幼時候,三人或多或少挨過父親一些訓育。蔡忠勇三兄妹有優良表現,蔡俊明絕不當面稱讚,儘管如此,在外人面前,蔡俊明卻總掩不住得意神情:「汝知影阮家囝仔多好嗎……」。



蔡忠勇表示,大哥年紀輕輕,即開始學習機車修理的工作,培養一技之長,卻也吃了不少苦,大姐則蠻早嫁為人婦,另組甜蜜家庭,蔡忠勇極為珍惜能夠就讀大學的機緣,因之格外努力。高工時代開始,憑藉著參加各種創作技藝競賽,蔡忠勇過關斬將,獲得大小獎項,獎品從手電筒、收音機、烤箱……悉數在列,余金秀戲稱:「家裏的電器,後來都很少再用買的了。」



向來密封的心靈之罐,終究開了一絲縫隙,涓涓滴滴的思緒,流成了蜿蜒線索。



自知時日可能無多,化療進行到第二回,蔡俊明召喚所有家人,開始細訴自己往生後的遺願。「長那麼大,第一次看到爸爸流眼淚……」蔡忠勇低低地說。



蔡俊明並未囑託妻子要如何養育子女,反而在私下屢次懇請孩子們,務必好好照顧母親;蔡忠勇說,父親沒有任何牽掛,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平素依賴自己甚深的妻子……



於是,他開始不太搭理余金秀,寧願獨來獨往,連外出用餐都不告訴妻子一聲,也不願意帶她同行。「爸爸為的就是要讓媽媽適應一個人的日子。」蔡忠勇娓娓訴說。



全家皆看得透蔡俊明的心思,與之同床共枕二十餘載的余金秀,又怎會不知?她力持鎮定,婉言對丈夫說:「你不需要這樣刻意疏遠我。」蔡俊明仍如此貫徹,直至後期,因為化療的副作用,虛弱得只能以輪椅代步,才放棄堅持。



輾轉病榻間,蔡俊明總不忘殷殷叮囑妻子:「我往生後,你一定要走慈濟這條路,才會快樂,我希望你以後到大林慈濟醫院當長期志工。」



透過彼此手心的溫度,過往未來,盡皆消融於一瞬,唯有當下,如斯真切。





◆不捨的祝福,一起簽下同意書





日漸流逝的體力,讓蔡俊明逐步接受了即將發生的一切,包括對於身後事的思索。



原抱持著「塵歸塵、土歸土」的想法,覺得往生後不妨燒成灰燼、撒向海洋的蔡俊明,住院期間,卻專程向院方請假,和妻子一起前往聆聽關於慈濟遺體捐贈的演講,因而立下將軀體奉獻醫學、供學生解剖研究的宏願。



關於蔡俊明希望捐出遺體的想法,余金秀掩不住心疼;蔡忠勇則自白:「不捨是一定會的!但畢竟,這是爸爸的大願。」



蔡家決定抱著祝福的心,護持蔡俊明最終的願望,包括余金秀、長子蔡忠誠和長媳李淑珍,也一併簽下遺體捐贈同意書。



最後時光,家人眼見蔡俊明嘴破難受、食欲大減、進食困難,原本七十幾公斤的健壯身材,僅餘四十多公斤;末了,肉體衰微、神智漸失,甚至需要插鼻胃管,余金秀備感煎熬,對夫婿滿是憐惜:「一定很難過!他只是沒有辦法表達……」家人明白,即使勉強延續蔡俊明的生命,對他而言,不是享受,反是痛苦。



蔡忠勇談起這段過程,一切歷歷在目:當時仍在中壢服役的他,接獲通知時,是下午四點多,他無從得知的是,父親已於三點多過世。部隊中的長官,唯恐蔡忠勇受不了打擊,只能以善意的謊言表示,父親目前情況危急,部隊已核准了假期,讓他返家。



當蔡忠勇趕回家中,約莫晚間七點多,見到的,是不動如山的沈默父親。



慈濟志工們的莊嚴助念聲,自蔡俊明往生後,週而復始,持續了整整十二小時,當晚半夜三點多,蔡俊明的大體被送上救護車,直往花蓮飛奔。



儘管已經建立了心理準備,那一刻的來臨,依然讓排山倒海的情緒,像被瞬間打翻的墨汁,沾染了蔡家每個人的心。志工們的助念聲,自蔡俊明往生後,周而復始,持續了整整十二個小時,凌晨三點多,蔡俊明的遺體被送上救護車,直往花蓮慈濟醫學院飛奔。



「當時,我們跪在門口,看著父親離我們而去,再也再也見不到父親了,那時的我,才真正的徹底被擊潰了!」忘卻意志忘卻肢體忘卻力氣,眾人耳邊,幽幽飄盪著長輩們的輕勸:「不能哭、不能喊,要讓亡者走得無所牽掛啊……」



蔡忠勇承認:「這太難了!往事一幕幕飛快從腦海裏掠過,心中聲聲呼喚著:『爸爸,不要走!不要離開我們!』臉上的淚水早已浸濕上衣,那是我這輩子,最傷心欲絕的一次……」



鼻腔裏的濕涼霧氣,發酵為酸楚,而星夜恆常無語。





◆黑暗中徘徊,但見有人提燈照路



記得那時 我讀國小

應該是十歲左右

有一回我長水痘

半夜發高燒

爸爸加班到十二點

回到家 聽到我發高燒

立刻帶我去成大掛急診



我當時很怕被父親責罵

因為自己身體不顧好

又給爸媽添麻煩了

可是爸爸卻沒有說什麼

也不管自己身體的疲備

一路上 帶著我飛奔到醫院

爸爸當時很著急

怕我燒過了頭

還好 醫生馬上幫我處理打了針

叫我可以回家休息

爸爸才又帶我回家
那時已經快半夜兩點了


自始至終 爸爸沒有責備過我

頓時感覺到

一位嚴父的辛苦

一位慈父的偉大

那種不用言語的表達

卻能心靈相通



那時是夏天

爸爸穿著汗衫、牛仔短褲

還在塑膠工廠上班

爸爸為了多賺些錢

存錢買現在我們住的這間房子

所以 常常會自願加班

從早上八點上到晚上十二點

現在想想

在那種高溫的環境下

待那麼長的時間

真的是很辛苦

我只能說

我很遺撼

這輩子最大的遺撼

就是沒能盡到孝道

讓父親好好的過後半輩子 ……     ~ 蔡忠勇



「爸爸辛苦了一輩子,沒有享到福。」蔡忠勇說,父親始終為家計奔忙,為了給家人更理想的生活,一刻不得閒,「現在,自己賺錢不難,卻再也不能給爸爸任何的滿足感了。」



蔡忠勇低眉斂眼感嘆地說:「來不及讓爸爸好好看看這個世界,讓他含飴弄孫、遊山玩水,毫無牽掛的專心做慈濟……」



在蔡忠勇的印象中,父親剛辭世時,母親表現得十分堅強與鎮定;因為對父親而言,是病痛的解脫,加上慈濟志工的協助與關懷,余金秀並沒有將悲痛寫在臉上。



但蔡忠勇無從想像,夜深人靜時,母親的心情又是如何?「就好比失去了最心愛的東西,雖然平時不會想起,但是,當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又處在過去一起生活的景物當中,我想這種感傷,只能意會。」



生命頓失重心,余金秀的確曾經度過日日暗自以淚洗面的歲月,她坦言自己的狀況是:「像在黑暗中徘徊,走不出來。」



丈夫在世時,「洗衫是伊洗,煮飯是伊煮」,每天早晨,余金秀起床,熱騰騰的餐點已擺在桌上,只因蔡俊明前一晚會先進行「民意調查」,詢問妻子隔天想吃些什麼?等余金秀坐定後用餐,清晨五點起床的蔡俊明即開始進行「早餐會報」,將報紙上的時事趣聞做「重點整理」,說給妻子聽。



「我從來都不用看報紙!」即便有颱風來襲,余金秀最直接的消息來源不是電視報章,而是蔡俊明。



這一場人生的驟變,蔡俊明雖然做了預報,卻再也無法親自為余金秀遮風蔽雨。



「其實我以前攏欺負伊。」余金秀的思緒,跌入昔日年輕氣盛的言行裏,「伊給阮許多愛,但是阮不會珍惜、不會惜緣……甚至動不動對伊鬧要離婚;有時候我會埋怨,為什麼伊要對我這麼好?害我現在萬事攏要從頭開始……」



很長一段時間,余金秀無法獨自入眠,有那麼幾次,她甚至覺得,先生回來過;沒有實相,僅是隱隱約約的感應,想要伸手碰觸,卻連指尖都動不得。



一晚,半夢半醒之間,余金秀依稀感受到,自己被丈夫牢牢擁入懷,呼吸因之極為不順,她忍不住大聲吶喊:「不要把我抱得這麼緊啊!」掙扎後彈坐起身,夜涼如水的房間,月色靜好,枕畔猶虛。



蔡俊明往生前的叮嚀,彷彿一株精巧有致的盆栽,儘管余金秀因悲傷而疏於澆灌,它仍挺直腰桿迎雨吸露,兀自綠意盈然。



余金秀驚覺,自己要做的事還有很多,不能徒然浪費時間!蒼白多夢的日子裏,她開始學會堅強以對——受證為慈濟委員、到各地慈濟醫院擔任志工、做資源回收、擔任打掃分會的福田志工……



一步又一步,抬頭彷彿見得蔡俊明的提燈照路,余金秀走出一條不感孤獨的光明坦途。





◆這人生原本就是笑中有淚,淚中帶笑





從前夫妻同心做慈濟,出入各處總有蔡俊明接送的余金秀,如今獨行,雖然心有不安,但她下定決心,要自己照顧好自己,不讓孩子們擔心。



在摸索的甬道中,志工蔡雅智執著一線光束前來,既成為余金秀的好姊妹,兩人更是「黃金拍檔」,舉凡開會、學手語、訪視個案……任何活動都同行,有時也負責開車載余金秀;為此,余金秀又是一笑:「感恩她用溫暖的手,照顧我脆弱的心。」



在醫院當志工時,余金秀看盡生老病死,了悟人生本無常,她常趨前關懷一些患者或家屬,耐心聽著他們的憂喜浮沉,有時對方尚未落淚,她已雙眸濕潤。



而當溫言勸慰,換來一句:「汝沒遇到,汝不知影啦!」余金秀才像一枚蚌打開了殼,將柔軟的內在坦露,娓娓訴說自己的心路;對方驚詫探進她月牙兒般的彎眼,卻汲取不到悲憤,也因而從中找回自我生存的勇氣。



在帶領許多慈濟活動的遊覽車上,余金秀總會分享丈夫昔日生平,以及往生後捐出遺體的決定,尤其勸人千萬珍惜夫妻間相處的緣分,不要輕言爭執:「爭贏的人也沒獎品啊!」在眾人幾近落淚的臨界點,她總能發揮談笑本領將氣氛緩和,讓大家十足體會「笑中有淚,淚中帶笑」的境界。



余金秀說,往昔若有怨言,難免會在心中默默對蔡俊明「哭訴」,如今卻是心念一轉,天地恆寬。「要去克服困難,不要被困難克服!」偶爾遭逢些許人事上的疑慮,余金秀從不將之視為阻礙,「大家一起做事,就要努力將自己搓圓一點!」



「你交代的事,我都有做到喔!」宛若乖巧的小學生一般,每次整裝出發前往大林擔任志工,余金秀總對著先生的遺像「報告完畢」,再清朗朗地步出家門。





◆成就學習,沉澱為時光塵埃



再見到父親時 已經是火化後的骨灰了
我們一人拿了一塊骨灰 放入了琉璃塔中

是我負責端父親的骨灰進入大捨堂的

當時有種很特別的感覺

明明重量就不是很重

可是端在手 卻有些吃力

而且在行進之中

彷彿感覺到 琉璃塔在跳動

琉璃塔和手上的端盤

不時發生碰撞的聲音

感覺琉璃塔 就像小孩子雀躍一般

端著琉璃塔 彷彿能夠感受

爸爸完成大願 充滿著滿心的歡喜……    ~ 蔡忠勇



「故事書中,中世紀的歐洲國王逝世後,遺體被放在竹筏上,隨著水流飄出去;再用一支燃著火球的箭射去,點燃竹筏,讓竹筏與遺體一起消失在海面……過去,總覺得這種方式很灑脫,甚至帶有一絲浪漫的意味;卻沒有想過,有人會用更豁達的胸襟,來處理自己或親人的遺體。」



蔡俊明順利成為慈濟醫學院的大體老師後,宛若心有靈犀,該組醫學生郭雨萱寫下的字句,竟與蔡俊明當初選擇遺體捐贈的心路,不謀而合。



參與遺體啟用儀式的時候,余金秀看著四張稚氣未脫的臉龐,憐惜之心油然而起;她向醫學生們表示,進行解剖時無須太過拘謹,盡情談笑無妨,先生為人開朗率真,定不會見怪。「他是沒辦法動而已,不然可能會爬起來,再講幾個笑話給你們聽!」



五味雜陳之心,暫且收藏入懷,在這樣直見性命的時刻,余金秀仍以一貫的幽默撫慰學生。



解剖課程中,代表劃下象徵性第一刀的林冠宏說:「解剖課是醫學院的重頭戲,也是我們第一次有機會直接探索人體。」全組都很慶幸,大體老師蔡俊明的保存狀態十分良好,加上四人預習功夫做得扎實,進度都能順利推展,別組同學甚至因此到他們這組進行觀摩。



林冠宏的高中同學,也有幾位就讀醫學院,交換彼此學習經驗時,有人問他:「你們四個人一組做解剖,會不會很辛苦?」因為大部分醫學院都是多組合作解剖一位大體老師,每組只負責研究某一個區域,相較之下,慈濟醫學院的同學,必須耗費更多時間和精神在解剖課程上,以求完整的理解和吸收。



「大體老師真的給了我們很好的學習機會!」鏡片後的靈活雙眼,映照林冠宏對大體老師家屬的敬意,「如果不是真的很有勇氣,有誰願意在自己的親人往生後,讓一群二十幾歲的小毛頭動刀……」



成就四位醫學生整整一學期的解剖課程後,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八日,蔡俊明卸下大體老師的責任,沉澱為時光塵埃,安住於琉璃塔。





◆日出日落,生命帶給人歡樂





火化儀式後,蔡俊明即不曾入夢來。「我知道,他已經不在了,他往應該去的地方去了……」余金秀的嗓音,像是等待調音的鋼琴,側耳閉眼,才聽得出音準微偏。



而今,余金秀最大的渴望,就是等小兒子忠勇順利成家後,她能「長住」在大林慈院當志工;「可是,現在院方只有接受『常』常來『住』的志工啦!」她俏皮一笑。



余金秀形容自己以前是「身體很好,心靈卻很脆弱」,如今做得歡喜,唯一擔心的是身體有些小毛病,血壓和血糖都略微偏高,得靠清淡飲食調節;有回在醫院裏送病歷,就顯得千驚萬險,「走得頭顱像要炸開了,我一直忍耐著,還好沒事。」



另一次,余金秀推著病歷車,一個不留神,竟連人帶車翻倒在地,旁邊的志工見狀,手忙腳亂地彎身撿拾散落四處的病歷,橫躺在地的余金秀忍不住吶喊:「師兄!你也不先來『英雄救美』一下……」



余金秀又說,自己中文發音不甚「輪轉」,有次失言,將「措手」不及說成了「廁所」不及,小兒子忠勇即刻接腔:「就地解決!」



尋常瑣事,總能被余金秀說得妙趣橫生,在擔任志工的過程中,帶給周遭的人許多歡樂。



從一名事事依賴的小女人,余金秀已逐步成就大丈夫的氣概。



「現在叫我哭,已經哭不出來啦!」余金秀笑言,上人曾經慈示,先生蔡俊明是她的善知識,為她的菩薩道鋪路,「做慈濟很歡喜,也是完成先生的心願。」



正如整組拼圖就算只少了一片,仍顯得不完整,現在的余金秀認為,自己的生命倘若少了慈濟,將毫無滋味可言。











鳥仔風箏 攏總會飛

到底為什麼

魚仔船隻 攏是無腳

按怎會移位

日頭出來 日頭落山

日頭對叨去

春天的花 愛吃的蜂

伊是置叨位

鳥仔有翅 風箏有線

才會天頂飛

魚仔有尾 親像行船

希望著愛找

日頭出來 日頭落山

日子攏安呢過

花謝花開 天暗天光

同款的問題……



在願意珍視、疼惜自己的至親面前,每個人都是對方的「心肝寶貝」。時光悠悠,靜看因緣聚散,死亡從來都不是終點,所愛之人,總能在記憶的花園裏重生——化作春泥更護花,而花季未了……





(本文刊載於慈濟月刊第460期,原文摘自慈濟道侶叢書《最後的禮物》,書中收錄更多關於大體捐贈的感人故事,歡迎隨喜助印索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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