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上的仙人掌，儘管缺乏日照，但彷彿吸收浴室溼霧就滿意，一顆一顆又一顆小芽爭先恐後冒出頭來，將巴掌大的容器擠得紮紮實實，妳每天早上刷牙，左右左右手交替，空閒的那一邊，總要騰出來幫這些小傢伙轉向，一面禁不住瞎猜，它們是不是賭氣才長得這般厲害。伸出手指，粗細不一的刺紛紛雜雜逼近知覺，妳不喊痛，只管停格出神……
那年的最後一天，凌晨。
曾經，為了見妳一面，他沿著末班捷運軌道一路摸索妳的氣息，遙遙追來，打了電話，說是已在住處鄰近守候；妳接到訊息，著了慌，甫梳洗完畢的髮還滲著潮，素顏泛上酡紅。
當然可以不接電話當然可以推說不便當然可以要他離開……但妳明白，自己不可以容許這些狀態發生，只因，妳想見他，非常。
帶上大門，過往一切似乎都被掃到身後，關門聲有些嗡鳴回響，妳那時才知道，自己始終在發抖。闖出建築物的庇護，妳驚覺雨絲下得毫不心軟，卻又不願浪費時間回身上樓進屋取傘……他在哪裏？他等了多久？由此岸渡彼岸，妳將手心撐開，做成一頂微不足道的傘罩在頭上，往光明處振翅而翔，妳衝妳撞妳思索，思索妳若是笨鳥慢飛，此刻即便有閃電直劈身軀，妳也要用盡氣力，以殘缺羽翼滑行，落入他懷中，再依依闔眼……
陰錯陽差，妳奔錯方位，撥通手機，兩人在風雨中通話都有著聲嘶力竭的溫柔，而後，妳側身，惡狠狠盯住交通號誌數字，只消燈號轉換，一觸即發。
大步大步，彼此眼神都迅雷不及掩耳攫獲對方，牽引牽引，見你見你讓我見你……
「原來，這就是你……」妳凝視他，反覆反覆，以眼神摩娑他全身，帶著貪婪和焦急，惟恐一個呼吸出了差錯，他就要被吹散在風中；妳難信眼前 - 不是文字不是符號不是圖像……他就在妳面前，血肉真切。
男孩一樣的男人。背包斜在偉岸身前，宛若身懷絕技的俠客耍弄寶劍隨性，頗有開自己玩笑的頑童神氣，雙眸細微卻溫潤有光，嘴角揚成傘骨弧度，渾身散發淡淡憂藍。
僅是問候只有微笑僅止疑似網路上的談笑互動……他即將趕赴南下車班，無法久留，連指尖的溫度都那麼進退有致地捨不得給妳盈握，獨獨極其慎重，捧出這盆仙人掌，放在妳手心上。
妳多麼想立刻立刻大聲大聲對他說，由衷謝謝他在一個年份及即將結束的倒數時刻，願意給予一個傻氣多愁的朋友，最及時的關懷與溫柔，讓她明白，自己的幸運與不枉……
當他旋身，融入雨中，夜就延伸得毫不尋常，妳無法解釋，自己為何能夠又如何能夠，壓抑擁抱他的衝動。拾級而上，思量他是否有車可搭，一開門一恍神，已然失去一根指頭的大片指甲……痛楚襲來，滿手鮮紅，妳愣愣體覺肉身狼狽，復為生命的驚喜與荒謬，淚流。
翌日早晨，妳在住處閑晃，挨挨蹭蹭，等不到他一如往常，在彼端出現，偏偏電腦當機，原先不絕於耳的音樂嘎然而止，有種記憶瞬間被消磁的困窘 – 之後的之後，究竟事隔多久？妳失去計算的勇氣，唯一能確定的，只是他將自身系統升級，他的生命，妳再也不得其門而入。
一位死去的詩人說：「詩是純潔的」，妳在心底對他說：「你是純潔的；寫詩的你，也是純潔的......。」青春、愛戀與咖啡......是導致失眠的元兇，更是甦強制醒的興奮劑；妳是被刺殺的月亮，一箭穿心，所有飽滿記憶盡皆汨汨流出，徒剩乾癟的星體，在宇宙中隕落。
憎恨自己，是全世界最合法的娛樂消費。知道，只要拿起電話按下號碼，就能聽見他的聲音，但妳總之不能。妳寧可讓自己像一隻重病垂危的孔雀，即便頭冠羽毛都稀疏黯淡，仍要撐起一身驕傲的骨架，護住破敗殘餘的美麗，用自己選擇的方式，死絕。
日曆紙張翻轉著記憶，彼時，何等美好，你們還在各自的世界作困獸之鬥，沒有令人焦急的交集。
處心積慮，希望熱切感受他所感受的，驗證他所驗證的，以為，即便不能徹底成為他，至少，能有與他合而為一的虛妄甜蜜。
他與妳並肩，從來只瞧得見無限延伸的未來，始終看不見妳的眼淚。妳必須讓自己不再愛他，才可以深深體會，他對妳的真正感覺 – 只可惜，當這一刻來臨，當妳終於擁有和他有一樣的決裂與冰涼，一切努力，已經失去了溫度和意義。
或許在他心目中，妳是一株仙人掌，抗輻射能耐熱，十天半月忘記關照或蓄意忽略也不打緊，妳的堅韌，是最初吸引他的原因，也是他最後離開妳的藉口……於是，他成了妳心口的刺，日夜凌遲。
用回憶餵養現今，妳對自己說：頹然倒下前，要以微笑告別……當手指傷口，逐日癒合，粉肉漸褪去鮮嫩，長成健康米黃，但妳多麼希望，傷口一直都在。這傷口像是他給妳的禮物，殘酷卻又令人難捨，彷彿只要還會牽動仍有痛楚尚有知覺，代表妳的心還沒有死，可以讓妳，保有他仍在身邊的錯覺。
不甘心，仙人掌只能淪為一種機能性的工具，妳偏要將它從電腦身邊帶走，擺在浴室吹風。加重力道，仙人掌的尖刺漫入指肉神經，妳清醒記起，今天星期一，妳已經，失去擁抱他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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