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魚的話>

陰錯陽差,或者乾脆承認自己無能,這篇前往泰北採訪所寫的文稿,或許終其一生都無緣刊登。



午夜夢迴,我總憶起那些黝黑臉龐:滄桑的、悠然的、沈默的、聒絮的、若有所思的、懷抱希望的、等待終點的......於是,抽著水煙的大爹,開始在我面前呼呼嗤嗤,往事都似霧飛昇,對面床板的大爺,少了大半截的雙腿下不了地,笑容依舊溫溫騰騰......



文章僅能在此面世,你們也瞧不見,我抱著歉疚與思念,向遠方的你們深深鞠躬,這輩子,我慶幸曾與你們相會 - 儘管,這輩子,我們的緣分,可能僅此一回。



再見,無論在哪個時空,願終有一天,你們的靈魂,都能棲息、安住在故鄉所愛之人、眷戀之物、牽掛之地的懷抱,永永遠遠~



ricefish





倘若能夠選擇自己出生地點,有沒有人願意降落於泰北?假若能夠決定自己生存時間,有沒有人願意直指一九四九年?



一九四九年,國民政府於國共內戰中節節敗退,帶著百餘萬軍民播遷來台,同年,在比台灣面積大三倍的中緬游擊邊境,卻有孤軍一支,自萬里外潰敗流亡至緬甸、寮國,奇蹟般創造勝利紀錄,血戰多年後,最末在泰北山區落地生根。



一九六一年,作家柏楊以第一人稱鄧克保為名,寫下「異域」一書,之後,「亞細亞的孤兒」一詞,隨歌聲遠揚各處。



在孤軍點滴被反覆傳頌、揣測、甚至誤解的今日,泰北地區的美斯樂義民文史館,即便遊人如織,地圖、手稿、史料……卻不受驚擾,兀自封存血淚,義民村則似暗夜星子,繁陳於泰北土地,成片幽微光芒閃爍,中有明珠一顆,名曰「熱水塘」。





只有眼淚才能灌溉出我們的力量,你要知道,我們是一群沒有人關心的棄兒,除了用自己的眼淚洗滌自己的創傷,用自己的舌頭舐癒自己的創傷外,誰肯多看我們一眼?……世界上再也沒有比我們更需要祖國的了。然而,祖國在哪裏?我們像孩子一樣的需要關懷,需要疼愛……

~ 【異域】 第一章 元江絕地大軍潰敗





熱水塘村名的由來,乃是因為擁有溫泉這個天然資源,車行蜿蜒,進入村落中心,來到慈濟志工李彩琴家門,一戶五金雜貨店鋪,靜靜出現。



李彩琴嫁給先生張鴻才十餘年,育有兩子,高齡七十五的公公張自鴻,帶著軍者特有的挺拔,向客人點頭致意。打開記憶的黑盒,張自鴻就著老花眼鏡,翻動一張張泛黃破舊的證件,孤軍生涯寫在字裏行間,征戰沙場二十八載,最終在泰北的熱水塘新村落地生根,一九八一年,當泰國政府正式將孤軍納入泰籍,張自鴻是少數沒有入籍的軍官之一。



面對文化隔閡和心靈歸屬問題,張自鴻說:「做人就是,我們也不想高攀,也不想無聊的去買帳,我就是要得也好,不得也好,只要可以住下來就行了。」對自己中國人的身分,張自鴻有其堅持,寧願保持一個無國籍身分,也不肯捨就,兒子張鴻才,早年則因身為孤軍第二代,生活、求學、就業……處處受限:「這個土地上,你沒有一個國家、沒有法律保障你的時候,那種辛酸,真的是你沒有親身體驗,很難講出來的,你做任何事都不方便,求生存更是很難。」



十六歲那年,張鴻才正式拿到泰國公民証,對於國藉認同,他以生父母跟養父母做比喻:「根是中國人的,生我們的是中國人,養我長大、讓我今天能夠立足的,是我另外一個父母。」



今年三十六歲的張鴻才,是村裏少數的青壯年。二十一歲起,在外闖蕩五六年,最終還是選擇回到家鄉,守著一片橘子園:「做農靠老天!」張鴻才笑得很輕,語氣卻是沈的。



昔日,戲院是所有村民娛樂中心,裝載著許多人的共同回憶,最盛時期,連擠進去都嫌奢侈,「主角一出現,大家就鼓掌!」李彩琴笑著說。而今,家家戶戶屋頂的「小耳朵」,接收著村外世界的氣象萬千,「大家都看鳳凰衛視中文台!」戲院宛若遲暮美人,雖仍定定迎向烈日明月,再難引起注目愛憐,門板半掩,就似張嘴想訴當年風華,卻啞了嗓子。



張家座落之處,是熱水塘村的所謂「正道」,往昔若非軍官階級,是住不上這裏的。如今漫步於此,綠蔭點綴房舍,小吃、服飾、雜貨鋪……穿插住宅間,從人到狗,都成慵懶氣候,張鴻才的目光,落在被太陽烤得熱騰騰的路面,一邊呵呵苦笑:「賣的人比買的人多!」



張家經營的五金雜貨店,是張自鴻夫婦當年撐起全家生計的命脈,兒女都已自立的今天,念舊的老人家,捨不得讓店鋪功成身退,執意開著,至少左鄰右舍想到了,還能過來走動,店鋪於是長年保持著一種凝結姿態,任由歲月荏苒,都不為所動,每逢年節才會開放的文具禮品區,隔著玻璃,原本鮮亮的卡通肖像,呈現停格的黯淡。



熱水塘義民村繼續儲存光陰的,不僅止於此地。沿著街道,緩緩上山,經過正值盛產的荔枝園地,一棟建築物滑入眼簾,三角屋頂鑲嵌一枚「忠」字,褪成斑駁暗紅,隱隱彰顯裏頭居民的身份。





我彷彿做了一場夢,然而,那夢卻有無限的真實,無限的沈重。

~【異域】 第五章 中緬第二次大戰





一九九五年一月起,熱水塘傷殘老人安養中心收容百餘位長者,由慈濟負責支付工作人員薪資,並逐月發給每位老先生零用金與伙食費。



方頭大耳的楊松年所長,瞇著眼總像帶著笑,帶來者點閱起各處:花木扶疏的安養中心,庭園常有貓仔狗兒出沒,睜大眼睛盯住來客,再訕訕低頭舔起破盤子裏的剩飯,結實纍纍的波羅密果樹,正是本地特產之一,繞向食堂,電風扇搖頭晃腦,水泥地面,空盪得可以讓一群人跑上幾大圈,走去外頭,一位剛用完餐的老先生,低頭嘩啦啦沖洗鐵盤,順著另一邊看過去,三道燻煙將白牆抹上黑墨,是訴說長年來日日炊食的史蹟。



步下階梯,但見衛浴間一字排開,暗紅木門半掩,青苔靜靜爬滿水槽與蓄水槽,往臥房區走去,長廊懸浮塵埃,鎖住時光,老人們總將家當悉數擺在身邊,在晾曬衣裳的吊繩底下沉睡,忘卻浮生多憂。



安養中心的范春學,斜著身軀、及著拖鞋走來,褲腳抽鬚扶過黝黑腿邊,雖然被戰爭奪去左手,他卻自願承擔起日日砍柴的活兒,敞開的領口,迎入大片的風,睜著有些白內障的雙眸,范春學柴剛砍好,為這邊的原始生活盡完心力。



身為國軍第二代的慈濟志工沐惠瑛,父親沐國璽上校雖然往生多年,恩澤卻綿延至今,安養中心仍有幾位父親部屬,讓沐惠瑛每到此地即備感親切。見著范春學,沐惠瑛童心未泯,趨前拿食指對準自己問:「我是誰?」范春學抓抓灰白髮絲,只管傻笑,沐惠瑛再問:「我是誰呀?」范春學想了又想,終於咧開缺牙的嘴:「妳是沐小姐!」



熱水塘傷殘老人安養中心,由最初的一百二十三位長者,直至現存的四十三位,如夢記憶,在時間的沖刷之下,還能有多少保留?老兵故事消佚的速度,與世人關注此地的程度,似乎呈現反比。





便是滿山滿谷的蛇蠍,也要通過,這是軍人的本色,萬事都有一個終結,最悲慘的終結不過是死而已。

~【異域】 第四章 反攻雲南





一九九三,意即慈濟三年扶困計畫的前一年,始終單身的郭正康,搬進熱水塘安養中心居住,目前在此,現年六十二歲的郭正康,是除了楊松年所長以外,唯一能認字和書寫的人。



「我在唐窩當老師當了四五年,教一二年級,欸,教書還是當兵啊,就是不打仗而已,就在部隊營房裏面,用這個吃飯的餐廳啊,餐廳把他分成一年級、二年級、三年級、四年級、五年級、六年級,六年級的健康(教育)是我上嘛!」曾擔任連長的郭正康挺直了腰桿:「在部隊三十年,我沒有一天開過小差!」



憑藉在軍隊生涯所受的簡單醫護訓練,郭正康成了安養中心老兵們的基礎看護者,每個月固定上縣城採買醫療用品。步入辦公室,郭正康將一枚鐵盒捧出打開,宛如向夥伴展示收藏品的孩子,逐個介紹藥品,從風濕、傷寒甚至心臟病……一應俱全。



拐幾個彎,漫步過長廊,跟著郭正康走進其中一個房間,兩張木床、一口櫃子,自成一方天地,他拉開木頭櫥櫃的抽屜,取出針筒、鹽水、酒精、棉球,手指在空中比劃,模擬照料患者的方式,一旁的床墊布面早已破損,露出裏頭的棉絮,顏色說不上墨綠還是深黑。



「醫得好就自己醫……很多人,都是我們自己醫好的!」說起有的老人家原本起不了身,打了三、四針後,也能自個兒下床來,郭正康神色帶著幾分得意與欣慰,問起若是半夜不舒服的緊急狀況,又該如何?「就熬到天亮!」郭正康不假思索。



生命的必然與考驗,都在這兩張床板上被延續,青春血淚汗,是否也於此被記取、重整、再遺忘?



慈濟每個月全額補助安養中心所需的醫療費用,也舉行義診,關懷爺爺們的健康,並協助長者們取得醫療健康保險,讓老人家有病痛時能夠前往公立醫療機構就診,獲得更理想的醫療照顧。



對於半生戎馬的長者們而言,受過刀傷挨過子彈,相較之下,眼前病苦折騰,或許算不得什麼,真正的痛,可能無形也無言。





回憶一路上種種遭遇,恍惚一場夢寐,望著眼前一片花香鳥語的平野,我想到我的故鄉……此生但盼有那麼一天再看一下我的故鄉,吻一下我的故鄉的泥土,我便心滿意足了。

~【異域】 第二章 四小時掩護下退向緬甸





談到當年離開家園,郭正康單純認定,只是要去他鄉求學,不料走至半途,遇上軍隊來襲,混戰之中,與父親失散,隔天才獲知,被誤為領導者的父親,已經枉送性命,郭正康循著原路摸索回去,尋到父親的遺體,將其安葬。



「我的臉色啊!是當時被嚇到,所以氣色到現在還沒好過。」郭正康歛住了笑。除了父子倆,家裏還有著些什麼人?「大哥、二哥、姊姊、弟弟、妹妹、母親……」郭正康思緒飄揚,一字一句,都像說在心上:「時局變化,沒法回去啊!」



想起沐惠瑛提起,從前有位老伯伯,曾經這樣對她說:「當年我是走著來的,現在也能走回去。」以宿命稱之,似乎太顯沈重,但年輕的軍者怎能預料,當初一轉身,即是萬水千山的距離,家鄉,會是一輩子的相思比夢長,轉眼間,烏絲染秋霜,曾經能夠一路百里的腿勁,只能蹣跚。



翻著報紙,郭正康轉述著時事篇章,午後斜陽打窗戶射進,房裏幾位群聚的老者,被光線切割為不同明暗,有的偏著頭聽,有些目光投進另一個床位的蚊帳破洞,「時局如果變好,我們就能走到別的地方去!」郭正康的聲音,像是飄在很遠的未來。





我想,在這個大時代中,我們是太渺小了。

~【異域】 第六章 勝利帶給我們撤退





「高山青,澗水藍,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啊,阿里山的少年壯如山……」藍天白雲的身影,舞出生姿蓬勃,熱水塘安養中心的禮堂,老人家的掌聲迴盪、讚美似浪,一波波湧向慈濟志工:「再來一次!」



儘管,此山非彼山,他鄉需作故鄉,笑意依舊刻進皺紋的深淺。



「其實我們跳得不好……」古月棋、李彩琴、袁娟莉呵呵比劃與笑開,小女孩般的羞澀紅暈,淡淡撲在臉頰,三人都是鄰居,也是長期關懷熱水塘老人安養中心的慈濟志工,每個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五,志工們定期前往互動,長者們的熱情,令人難忘:「伯伯他們,只要看到慈濟人就很高興!」



當世人逐漸遺忘這個不多話的角落,慈濟人卻未遠離。



打掃、搥背、做餐點,麵疙瘩、片兒川、八寶甜湯……都是道地家鄉味,一碗甜品,由脣齒直達脾胃,引出鄉愁幾許,卻也調和記憶的苦澀。



五十八歲的李朝相,是從同樣由慈濟關懷的帕黨老人老養中心遷居而來:「我們很感動,慈濟很有愛心,照顧我們,比爹媽還好!」瘦長臉頰上,燦燦然的笑容滿出來。



沐惠瑛說起,曾有位老人家,央求她幫忙將自個兒戶頭存款,領出現金五千元,沐惠瑛不解,細問之下,老先生如是答:「我只是想要知道,把五千塊握在手上的感覺……。」三十幾年來,爺爺什麼願望都沒有,家鄉回不去,在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停止吐納的今朝,僅希望藉此獲得半點真實,確認自己此生不虛;也有老先生因病入院,拉著前去探視的沐惠瑛的手,淚流不止地說,自己的壽衣、棺材都已打點妥當,最後一個心願無他,就是好好被安葬……。



一個人的生命之於整個時代,或許的確渺小,但情感卻巨大而飽含能量,安養中心始終有個別的獨居長者加入,或者由帕黨遷徙而來的新成員,卻難掩日漸凋零的事實。



不知道,下次造訪,此地的生命燭火,又將於風中熄滅幾盞?無法輕易將「再見」說出口的這一刻,天恆藍、地無語、樹長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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