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春轉夏的某日,她和他一起上了捷運,沒有相連的位子,只得彼此成直角而坐。
他掏出一冊小說 - 說到底,這新銳作家是他提到近日正看著的,她才有了好奇,後來也受吸引,自個兒逛書店時掏了腰包,此刻還放在袋中...... 盯著書皮,黑鴉鴉又紅豔豔的色澤,將她撩撥得發慌。他今天同她碰面時,就瞥見她讀這本讀得有味呢!興許,他的確僅僅看上癮才帶著走,並非要貪圖那點跟她的什麼不約而同,她懂,也賭他沒這等心思,越是這樣想,就分外惆悵,悻悻將書掏出攤在腿上,感受那點狼狽的沉重。
他穩穩看將起來,像是一個跟她再陌生不過的乘客,氣定神閒。他就愛看書!尤其平常時候忙,捷運上,成了他奢侈的閱讀包廂,她知道這段時光對他的重要,但避不掉自身親近他的渴望,很想同他說些啥,卻不好轉過去鬧,只能以眼角餘光感應,怕一直視,心裏就要出亂子。
車子停停走走,她有些怔忡不寧,抬起眼皮,不遠處,一對男女偏著身體對望,黏黏膩膩,像把三人位子膠成情人雅座,她收回目光,心被狠狠拽了一下,深呼吸幾口,再把眼神往那邊灑,才發現兩人中間還夾個孩子,她抓不準那感覺,歛住眸子,重新把注意力拋到書上。這書,是唯一能夠證明他倆連結性的共同點,她突然有股衝動想原地站起來吼叫,好讓全車廂的人都認清這信物!最終,魂飛魄散似的徒然呆坐。
砰咚一聲,人群似浪,自大開的車門嘩啦奔流而去,她急急瞧見,有相連座椅騰出,偷瞄他一眼,那般紋風不動,彷彿生下來合該長在原位上那般天長地久,她換座位的熱烈心思,就在一盛再衰三竭的情況底下,結結實實冷了下去。
原來啊原來,她突然一陣暈眩:原來重點不是有沒有位子!癥結在於,他心裏挪出了空間沒?即便他身邊沒了人,卻也未必就迎她登堂入室……她將雙膝微微伸直,藏在他的長腿底下,恰恰能成十字,想藉此添點心安。
車廂內,坐不住的幾個孩子,嘴裏喊叫猶不足,手上揮舞著中空透明裝進鈴鐺的塑膠玩具發聲,她看著眼熟,感覺在淡水擺滿遊樂設施的小店常見,於是認定,小毛頭在炫耀沾染夕照的戰利品。
她不確定:自己會不會,也只是他的一種戰利品?前陣子的新聞,將諸多公眾人物的戀情,天堂地獄的翻騰許久,面對影像一再被流傳、剖析、批判,她記得他的不解:為什麼人們一心只管八卦,卻不去思索影像的本身?承載如此龐大愛意的一切啊,卻被媒體言說成可怕的預言……儘管如此呵!她的存在,從頭到尾之於他,不也只是一場荒謬?她甚至擔心,終會釀成災禍。
為什麼,要對他有翻江倒海的眷戀與貪念?偏偏神佛也無能為力。淺淺回憶起那個午後,他枕在她腿上,輕描淡寫睡去,整個時空,有著飽滿燦亮的溫柔 – 但回歸現實,陽光褪去,處境仍佈滿荊棘。
有回,兩人共進晚餐,他急風驟雨地將南瓜濃湯舀盡,她忍不住笑他趕盡殺絕,「我還沒拿盤子起來舔呢!」他咧嘴,像極孩子毫無心機,遂成他整晚最放肆的一個笑容。之後,話題上句難接下句,面對他的魂不守舍,眼前原該美味的奶油蔬菜義大利麵,隨之稠滯無味,她握著叉匙抖,醬汁滴滴答答掉了整盤,卻怎麼也攏不了心、問不出口。
「昨夜,我做了四個夢。其中一個夢,是一首歌。」嚥進最後一口麵條,她悠悠訴說:「男女對唱,旋律很好,以男聲為主,女聲應和的部分,歌詞簡單,很適合某一類人唱……」端起水杯啜飲,她感覺唇齒間的濃烈正勻勻褪去,卻見他抱起胳膊往後傾躺,亟欲求去的姿態,清楚寫滿整個人,低首斂眉,她將提袋捏在手心,故做自然地站起身來,順從他的意念。
「適合什麼人唱?」也不知是否感激起她的善解或所謂默契,他倒一下柔了起來,走出餐廳後,不避諱地纏住她的指頭,旋即鬆開,急急如律令,她的心被提高又放下,瞬間滄桑。「適合與外籍配偶共組家庭的人一起合唱啊!國文程度不那麼理想的,也能得心應手地唱。」即便內容這樣荒誕不經,她慢條斯理地說,全然沒有瘋癲神色,但連他當時表情都不敢去探。
一路漫步到了捷運口,他像下定極大決心,猛然收住腳步插著口袋,一字一句要她去搭車,就此揮別吧!她不依,覺得自己無故被編排,有些不解不快,僵持半晌,他才緩了口,說是後續和身邊那人有約。謎底揭曉!清楚了他坐立難安的緣由,她以為自己會有也應有如釋重負的快感,短短幾秒鐘之間,試著將釐清接受轉化回應……一氣呵成,像極了敬業的演員,討好著攝影機、知名不具名觀眾,下了鏡頭,才見得著自己的虛。
憶及那晚,她就這般搭錯了車,往反方向疾駛而去,直到驚覺有誤,匆匆數站已過。佇立在月台上,她連錯愕和憂傷都懶得藏,揣著滿懷心事重新上車,幾分鐘之內,她竟陰錯陽差地,來回經過了他和那人的相約之地,她不禁幻想,自己奪門而出,宛如策馬入林的俠客,去追尋他們的足跡……而後又被這些念頭,踐踏得渾身是傷。
她明瞭,自己走偏了方向,卻不似搭車,能夠循原路遣返。
在他面前,她似乎總一派好脾好性的向陽明朗,在他看不見的背光面,唯有她自己才明白,那些捱捱蹭蹭的長思難眠,又是怎樣的一番輪迴。她知道是劫數,橫豎躲不過,卻永不怨命責運,憑著一份倔,由著自己的選擇,她不求也不要任何人,為她的眼淚負責。
收拾好漫天飛舞的思緒,兩人一前一後走出車門,書還躺她懷中,在捷運站的日光燈管下,發出曖昧鮮亮色澤,她想與他並肩,卻仍一如平日,按耐性子,退到他身後,缱缱捲捲地跟隨。如有牽掛,必會轉身相尋吧!但若無緣,常常凝視他的背影,就是為離別所做的預演。
電光火石,帶來驚鴻一瞥,她知道,只要將剎那盈亮點在心上,一燈能滅千年暗,此生已然不虛……
笑著說再見,轉過身,她大步大步,走進沒有他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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