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親愛的小外甥，在本月二十一號，健康活潑地跳進紅塵滾滾的大遊樂場，這是姊姊的第一胎，至此，她成為母親、我是阿姨、爹娘升格成外公外婆，頗有一人得道眾人升天之喜。
我在台北，遙遙看著姊夫拍下傳來的相片 - 這就是我最新鮮最稚嫩的家人了。盯著螢幕，思緒跌入回憶，我怔怔失卻語言。
從小，爹娘就單我和姊姊兩顆掌上明珠，童年時期，姊姊是不可得罪的第一手玩伴，兩人倘若不幸鬧僵，家門內，我就得形單影隻，由於冒不起這風險，通常戰線不可拉長，務必速戰速決，以求亂世浮生，姊妹倆還能相濡以沫。
兩姊妹基本上還算生得白淨，姊姊的輪廓線條和身形，都較我多上幾分圓潤，除卻外殼不那麼近似，常被人說不像，我一開口就漏餡兒，語氣聲調用詞遣字……皆與姊姊並無二致，不愧是同一家工廠生產，型號不同、性能相通，因此，在爸媽不遺餘力購買書籍的手筆下，我和姊姊都愛上閱讀和寫作，時常雙雙在學校的國語文競賽頒獎典禮碰面，一塊站在台上發傻。
雖然幼年時期，她不清楚鋁鐵材質的吹風機拔電之後仍有餘溫因此將我烙得尖叫狂吼，我也曾經在盛怒之下傻不愣登張開小嘴將她咬掉一小塊肉……歷經這些匪夷所思近於家暴的事件，天神為證、佛祖保佑，不要懷疑，我倆感情依然好極。
國中高中時期，我藉口自己房間沒有冷氣，因此往姊姊那邊擠，美其名說是要節約能源切磋課業，實際上，書本沒啃多少，閒聊濃度極高，猶記姊姊常開著廣播伴讀，胡立武、李文媛……這些聲音和名號，都在那時期被我認識記牢。彼時姊姊學業壓力大，常愛先睡個幾小時再起身苦讀，我卻居心不良，將乳牛鬧鐘偷偷擺上書架高高，讓她夜半驚醒著慌，我蒙在棉被裏頭忍笑裝睡。
無庸置疑，姊姊是貼心善解的。念小學時，爸爸為了獎勵她段考成績優良，買了同款異色的兩個娃娃回家，分明兩人酷愛的都是粉紅，她偏讓我先選，年幼氣盛如我，彼時不懂，只顧自個兒開心，真正明白這些，卻已是分隔兩地的多年後。
我與姊姊相差兩歲，父母對她要求總是高些，要她善盡帶領我這小妹之責，國中時代，就學地點領她朝著與家鄉相反的方向走，我常豔羨姊姊能往外飛去，自己卻在原地打轉。畢業後，我慶幸，自己降落在台北盆地，能與她呼吸著一樣的都會空氣，睜開熱切好奇的雙眸，去見證這個花花世界，無所預料的憂傷挫折，卻讓我幾近崩潰，姊姊給我勸、陪我哭，有時看來，痛楚更甚於我。
我常往她在通化街的住處跑，找尋樂子也嘗試療傷，黃暈暈燈光下，在夜市人群浮浮沈沈，雖然諸事鮮甜，唯有身邊這人最親。有時直接在她那兒賴一晚，姊妹倆瞎聊廝混，宛若重回青青子衿年代，再一塊打電話回田中給爹娘：「喂……豬小妹在我這裏啦！」一手解下鯊魚夾一手拋來電話筒：「媽媽說要跟妳講。」然後，按照慣例，保養品、化妝品、好衣裳……悉數大出清，姊姊下手大方，買的全是精品，對妹子也慷慨，一邊打包一邊叨絮，叮嚀我早睡早起就能工作順精神飽，感情好好談，心猿意馬小心中箭落馬……關心全都塞進提袋，讓我滿載而歸。
憶起小時候，我和姊姊常鬧著說，既然我們都愛吃麵包又愛玩具，長大以後，一個人嫁給麵包師傅，另一個就嫁給玩具店老闆吧！說起來，也是個豐足飽滿、有吃能玩的生涯規劃，實踐與否不是最重點，主要能夠藉此透視，蕭家兩姊妹的人生價值觀，不求榮華、簡單為上。
姊姊不是沒有脾性，但基本上，人生還真照著雙親意思走，填師院、找對象，一路求學、結婚、生子……由於和姊夫共結連理，她辭去世俗眼中的台北明星學校教職，回到家鄉繼續奉獻愛心，姊姊等同於被連根拔起，捨下諸多到新天地耕耘，雖有娘家能夠就近親近，但總不比昔日的都會單身女郎自由身。
沒得常相見，兩人抓起電話依舊滔滔不絕，她力持開朗，我卻萬般不捨，當她說起，自己某日在鄉間閒走，心卻無所適從，直到尋著了鮮明的紅底黃字WELLCOME，抓緊浮木似地拼命泅泳而去，貪圖一點與台北相關的氣息，她笑聲高揚，說是獨自在超市漫步許久，躁動才平撫些許，她所無從知曉的是，放下電話後，我的淚流不知所終。
姊姊搬離台北後的一天，我到通化街夜市，下意識地往她舊時住處方向移動，卻在巷口猛然勒住韁繩，剎那，電光火石的一句話，自心中閃逝而過：「姊姊已經不在這裏了！」竟又讓我垂首深深，但問何去何從。
往昔，認為父母給予的自由象限，是基於對我的信任，後來才自姊姊口中輾轉聽聞，爹娘哪是放手兼放心？只不過我剛烈成性，屬於沒得商量的分類，「跟妳說什麼也沒用啦！反正妳到最後還不是照著自己意思去做。」姊姊又好氣又好笑，吐出這些字句。我皤然醒悟：有這樣的姊姊在，任性如我，竟然私心竊竊，覺得家中出產了一個好孩子在上頭頂著，自己於焉，更加肆無忌憚地出走，在循規蹈矩的邊緣遊盪，尋找離經叛道的可能性，全家用滿滿的包容，去悅納所有，當我只顧著往前衝，不意跌了跤摔出疼，一回首，家人總在彼處，默默等待，隨時準備，盈盈擁抱我。
「妳就回來吧！我在田裏幫妳蓋一座塔，妳就每天在裏面寫作。」「我才不要當一個塔裏的女人呢！」發起嬌嗔，我隔著電話，對彰化那一頭的爸爸嘟囊，聲音尋常，眼眶發潮。心裏清澈，我不會真為逃避眼前並選擇如此去依賴家人，但他們給我那種「我們隨時都在等待妳只要妳願意」的感覺，是很踏實的支持，慚愧的是，我付出總沒有獲取的多。
姊姊懷孕期間，我在北部為生活自轉公轉，沒法常伴左右，她的身體卻波折不斷。先是子宮肌瘤作祟，讓她疼痛難當，距離預產期兩個多月時，站在路邊準備過馬路，卻被精神恍惚的機車騎士撞倒在地，斷了右邊小腿，住院、安胎、上石膏、坐輪椅、用護具……連稍事移動都艱難，爸媽輪番累著，我困於公務，也只抽空回去過匆匆一趟，幫長輩分擔照護、幫姊姊打點瑣事，對著她肚子喊話，要寶寶知母勞苦；腹中寶寶倒的確爭氣，和媽媽競逐誰比較堅強，安安穩穩待著，姊姊也不輸孩子毅力，臨盆時選擇自然產，還硬是省下了數千元的無痛分娩費，結結實實受疼。
「把妳的頭固定好，不要隨便東張西望，這樣人家會知道妳是從鄉下來的！」當年那個連捷運票卡都不知如何塞進機器的我，如今讓悠遊卡吻上感應器，爽爽俐俐穿梭而過，想起初到台北時姊姊那些玩笑，忍不住牽動嘴角，姊啊！只想跟妳說，雖然眼下我時常孤身一人，走在繁華街頭、甚至漫遊異國土地，少了妳的陪伴，頭可以是抬的、腰是挺的，是妳在意念萌芽萬事皆難的階段，給我最好的鼓勵和牽引，成就了我的勇氣茁壯。
聽說寶寶剛滑翔進入這世界的時候，完全沒有其他小孩兒的生分，烏黑眼核兒低溜溜，打量著周邊，宛若我不解諸事的當年。
我親愛的小外甥，相信你同樣懷抱著熱情和善意，迫不及待，擁抱身邊的一切，祝福你在這慌亂人世，仍有自在身心，且行且看且聽，即便現在你還來不及懂，但你終將明瞭，你的媽媽（爸爸當然也好棒阿姨下次再另外寫：P）是多麼的好，生長於一個溫暖家庭的她，也會給你最真最多的所有，而身為他們一份子的我，又是如何愛你呀。
也許言不及義，感覺離題，但這或可以是一篇人物導覽簡誌，寶寶你初來乍到，需要指南手冊。
希望長到認字的年紀，這篇文章，是你綻放微笑的可能性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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