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遇到女孩的那一年,校園裡的羊蹄甲正盛放,一片怒放的花海,與女孩的笑靨相映紅,男孩的雙頰,也染上了一抹粉色。他們一見如故、相視而笑,在樹下並肩,談課業、談詩文、談夢想,連牽手,都像極了微風,彷彿漫步在林間,不經意抬頭,就有了溫柔。
男孩不多話,但是真喜歡看女孩說話,一件簡單的事情,女孩總能比手畫腳,將它形容得活色生香,讓人宛若身臨其境,說到興頭上,就眨巴著一雙明眸笑啊笑,直要把人拉上天堂去逛逛的模樣。
女孩不是精明的性子,東西從不放定位,房間亂得活像被闖空門,男孩總是默默地收拾一切,把東西歸位、將衣服疊好、把被褥折齊,女孩每次都發癲似地,故意立刻滾到床舖上去,把整理好的東西弄得亂成一氣,男孩只是訥訥的笑,搓著手心一臉無措站著,女孩就出奇不意一躍而起,送上一枚甜蜜香吻……。
在男孩心目中,女孩是天使,只要守在女孩身邊,男孩就覺得,自己有了光芒。女孩怕曬又怕熱,男孩總是幫她撐傘,還為她隨身攜帶手帕和小扇;女孩迷糊記性差,他就準備一本小冊,細細教女孩記下代辦的事項;女孩愛賴床,三餐又不定時定量,男孩就帶著熱騰騰的餐點來敲門,讓她快快樂樂地起床,享用完佳餚,再慵懶地往他懷裡鑽;女孩一到生理期就會痛得發暈,男孩平日熬補湯餵她,屆時就備妥止痛藥和桂圓紅棗茶……。
那年的聖誕夜,兩人攜手路過一家珠寶店,櫥窗裡的一枚鑽戒,深深吸引了女孩的目光。女孩從來不是愛慕虛榮的人,但那戒指,彷彿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魔力,無可自拔地,女孩起了熱切的渴望,希望那枚戒指,能夠優雅停泊在自己的纖纖玉指上......
男孩猶豫了。男孩原本小康的家境,在他高中的時候,因為父親經商不順遂,落得需要舉債度日,眼見父親意氣消沉,成天只躲在家裡不願出門,遑論尋找工作,家裡的經濟重擔,全靠母親做些家庭代工維持,身為獨子的男孩,連上大學的學費和生活費,都是靠自己之前的儲蓄和打工,才得以勉強支付。
但他愛女孩。
為了女孩,他可以日以繼夜地兼差,卻隱藏自己滿佈雙眼的血絲,被女孩瞧見時,只說是租屋處的蚊子太多,讓自己睡不安枕。為了女孩,沒有交通工具的他,可以冒著風雨,走了很長很長的路,再把省下來的車資,去買一碗女孩最愛的麵線糊,小心翼翼地捧在懷中,讓它送到女孩手心時,仍然有熱騰騰的溫度。為了女孩,他甚至捨去自己的性命,都在所不辭……。
可是,他買不起一枚戒指。
男孩沮喪地想,他希望給女孩全世界的幸福,可是,他買不起這枚戒指......
女孩沒有多說什麼,故做輕鬆地,離開那片華美的櫥窗,男孩望著她日漸消瘦的身影,漸漸和路邊的聖誕樹融成一片,兩人一路上,終究無言。
男孩和女孩畢業了。
進入職場,男孩更忙碌了,龐大的工作量,讓他無法將腳步停歇,很多次,他想和女孩見面,可是一但臨時有加班或兼職的機會,他就會承接下來,往往回到家中,身心狀態已經到達極限。剛開始,女孩會主動打電話來,但有幾次,女孩發現男孩都不答腔,才發現他連''晚安''都來不及說,就已經困倦而眠。
漸漸地,男孩的電話鈴聲越來越少響起。難得有機會約女孩見面,女孩總也推三阻四,等到疲倦的男孩有所警覺,兩人的話題,已經失焦。
流言不斷。男孩聽說,女孩開始留連夜店;男孩聽說,女孩擦上最鮮豔的口紅;男孩聽說,女孩總是坐上不同陌生男子的名貴跑車,在同一條街道,呼嘯而過......
男孩聽說了太多太多,他知道女孩的心已不在。
男孩約女孩見面的那天,雨下得不大,卻是綿綿密密,讓人連衣帶心,都會溼透。
當女孩來到面前,男孩無法直視她,他不看女孩的衣裳,雖然女孩終於可以顧盼自得,向人們展露風華;他不看女孩的高跟鞋,雖然女孩終於可以昂首闊步,將世界踩在腳下......
男孩掏出一樣東西,遞到女孩的面前,女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為了區區一枚報紙捲成的指環,有必要專程約她見面嗎?都說好聚好散,何苦糾糾纏纏?
面對女孩明顯的不耐神色,男孩很平靜,眼神看不出哀傷,只是誠懇地告訴女孩,他所能給予的祝福,也許不多,他不知道能給女孩什麼,但這個微不足道的禮物,是他親手作成的心意,從今而後,縱然永生不再相會,他也希望這個禮物,能夠祝福女孩,此生永遠快樂平安......。
男孩離開了。
女孩繼續著自己的生活。
戀愛、分手、結婚、離婚......。
女孩變成了女人。
沒工作、有朋友,但是很多時候,女人都自己一個人在外邊亂跑,跳上公車不問目的地,想下車的時候就按鈴,心情燥的時候,會在公園發呆到睡著,直到樹蔭褪去,被陽光曬痛了臉,才會迷濛睜開眼。
發現前夫有外遇的時候,她雖然驚訝,卻沒有哭泣,只是無法接受,原以為完全不解風情的枕邊人,竟然會送一大束艷紅玫瑰給別人!她想起有回星期天,上市場買菜的時候,見路邊一個小女孩頂著大太陽可憐,於是向她買了支天堂鳥回來,一路上端詳著那花兒,奼紫嫣紅交錯,呈現一種不可思議的美妙,她幾乎覺得,自己想從心底哼出歌來……怎料回到家,就見到丈夫寒著臉,質問她為什麼耽誤煮飯時間?看到花,臉色更是難看,先痛批她身為家庭主婦竟然如此浪費,又怪她不知賺錢不易、不懂民間疾苦……。
蹲在洗衣機旁,丈夫帶著陌生香水味的襯衫如此刺鼻,嗆得她眼眶發紅,捏著那張花店收據,她有點恍惚,卻又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彷彿從來不知所為何來的生活,終於出現脫軌的意外,而這責任,竟不用她來擔。
當初為什麼要嫁給這個人啊?女人覺得發暈,怎麼也想不起原因,年輕的時候,好像什麼都可以得到、什麼都可以揮霍、什麼也都可以失去……,彷彿一場遊戲,大不了按個restart,就可以重頭再來。
漂泊了那麼一段時間,她的心是亂的,她真的累了。她不想繼續陷溺在開始又結束的輪迴裡,她不想再走了,她需要的,不再是一根支持她風塵僕僕的柺杖……這時候,他的前夫出現在眼前,以一張椅子的姿態,接納了她的停泊與疲倦--只是這樣而已吧!女人那時候想,她不想愛了,她不需要愛了,既然要徹徹底底的擁抱現實,那麼就找個能夠相互適應的人一起生活,如此罷了。
但事實上,他們還沒來得及去適應,就已經放棄。
女人總覺得,他們只是同住在屋簷下的陌生人,連室友都稱不上。丈夫重視自己的隱私,連電話都堅持要分成不同線路的兩個號碼,規定彼此都不能接聽或使用,書房也總不讓她涉足,說是東西經過她的手,就會被她給弄亂,而分明是他有潔癖,不愛讓外人來家裡攪和,卻硬要怪她,說她把房子搞得毫無章法,讓他顏面掃地,不好意思請別人來作客,至於孩子?當然也不必了吧!結婚不久,丈夫就以怕吵為理由,自個兒搬到書房去睡了。
這男人,從來只願意將自己的門面打點乾淨,和他在乎的領域維持秩序,其他的,什麼也不想多付出!女人這樣憤憤地想,卻又記起,有次丈夫下班,拎了一碗麵線回來,說是公司同事叫外賣,多出來的這一碗,就讓他給帶回來了,女人當時停下動作,楞楞地拿著拖把,眼睛死盯著那碗麵線,就這麼傻在那邊,有那麼一刻,她內心深處的記憶黑箱,似乎不小心被掀開了一角……那天的麵線雖然涼了,卻讓她嚐得倍感美味,暖在心頭,卻也有一絲不為人知的酸,在她鼻間游移……。
這樣失神一想,女人在證書簽下自己名字的時候,手就抖了一下,一陣心慌之餘抬頭,發現那人兀自在一旁抽著煙,連正眼都不瞧,彷彿面對的,是一件和他全然無關的事,女人突然覺得,自己剎那之間的惋惜,顯得如此多餘而可笑,深呼吸一口氣,她龍飛鳳舞的將簽名完畢直到走出房間為止,沒有再多看那個男人一眼。
一段婚姻留給她的,除了冰冷的回憶,所幸還有在她的力爭之下的大筆贍養費,夠讓她好好過日子。女人的母親,很早就離家出走,父親積鬱甚深,在她小時候就撒手人寰,以前靠著祖母拉拔長大的,現在連老人家都已經不在人間,女人知道,就算朋友再怎麼親,她只有自己了。
女人平常寫寫東西、塗鴉幾張畫,投到報社去,不一定會雀屏中選,也沒有什麼大利可圖,而她不愛用電腦,偏好塗塗抹抹的手寫感覺,墨水的味道、紙張的質地,總讓她嗅著摸著,就有一種莫名的安心。
女人租了個小閣樓住,因為空間不大,所以房租便宜,她將自己的東西堆堆疊疊,把一些舊衣服拿來剪成碎布縫縫補補,做成錢包杯墊之類,倒是不顯無聊。
說寂寞?也還好,因為隔壁鄰居七歲大的孩子,和她很投緣,喜歡跑過來撒嬌,雖然有點皮,總是亂翻她成堆的書報,還有個怪習慣,看到東西喜歡往嘴裡放,然後一陣亂咬,「簡直跟小狗沒兩樣!」但是……孩子的媽媽都說改不掉了,她又何必瞎操心?「畢竟,那是別人的孩子啊!」女人一邊想,一邊將縫線纏繞在左手上,也不知道是不是纏得緊了,竟讓她有一種淡淡的痛。
孩子這天又來敲門了。進來之後,免不了又是在她的雜物裡面一陣亂鑽,她淡淡地笑了笑,摳了摳眼角,竟感覺魚尾紋,似乎被笑意加深了幾分--這麼一想,她原本要收回的手指頭,卻僵在半空中,進退失據……。
遠遠的,只聽見孩子在嚷嚷:「阿姨阿姨,這是什麼?」猛一回神,只見孩子不知什麼時候,翻了她收在櫃子裡頭的那方首飾盒,還拿起一個小小的東西把玩著,一邊放進嘴裡亂啃--都多久沒碰那盒子了,厚厚一層灰,多髒啊!她唯恐小孩會亂吞下肚,急得一箭步趕過去,把孩子拿的小玩意兒搶來。
手上的東西乍看之下,好像只是一些舊報紙的碎屑,胡亂揉成一團,但是當她輕輕搓動,紙屑剝落,一枚鑽戒,出現在眼前--那似曾相識的光芒,讓女人一時睜不開眼……恍惚之間,那年聖誕樹的燈泡,好像又在一眨一眨地閃爍……離開櫥窗,真是不甘心啊!女孩一直往前走往前走,走得又快又急又喘,呵出的熱氣把視線弄成一片氤氳,為什麼為什麼、他為什麼不說話為什麼不跟上來、他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女人最不明白的是,為什麼她的眼淚從那一年的冬天到現在,彷彿從來沒有停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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