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是個討海人,沒受過正式教育,卻靠自學紮下深厚國學基礎。當了七十多年老鄰長服務鄉里,對己儉樸、為人慷慨隨和;九十歲那年決定往生後要捐贈大體。十年前這樣的觀念在保守的漁村裏,簡直不可思議!子孫也因此背負「不孝」的罪名。但總要有人作「開路先鋒」!祖父九十三年的生命為我們印證了——人生在世,留個好名聲就夠了,其他沒什麼好計較!

──顏景城





閉上雙眼、深深呼吸,鼻腔就漫入淡淡的鹹──這是什麼地方?佇立在名為「賜福宮」的廟埕,時光伴隨海水流動,回溯至幾十年前……



月色寂寂,將顏邦帶的身形複製為影子,延展成一分輕盈。雖然出海一整天,難免倦意深沉,用過晚餐後,他仍信步踱到廟口前,大榕樹枝繁葉茂,「講古仙仔來啊!」不及拉張椅子坐定,人聲鼎沸已群起簇擁。星子點點的夜空下,顏邦帶是溫柔火光,照亮每張臉龐,也沸騰所有人的渴望。



打開台灣地圖,茄萣鄉是一個不起眼的小點,沒有特別介紹,許多人不會注意到它位於高雄縣海邊。該地約莫八成居民,營生命脈繫於海洋,所謂「討海人,三分命」,早年因通訊不甚發達,出海風險和漁獲量皆屬未知,但求一分安然豐盈,廟宇遂成寄託重心。



茄萣鄉分「頂」、「下」兩聚落,賜福宮即為頂茄萣村民的信仰中心,也是在地居民顏邦帶生前的舞台之一。



生於清末、橫跨日據、走入民國,九十三年的漫漫歲月,顏邦帶看盡各式光景,除了與浪花搏鬥幾十載,人生三分之二的時間,都在當鄰長的生涯裏度過,直至往生前還慨然捨出身軀供醫學生解剖之用,成為慈濟大學迄今最年長的大體捐贈者。

這樣一名未曾受過正式教育的漁人,當初是否曾經想像,自己對身後大事的抉擇,之於時代、之於環境,有著什麼樣的意義?



海風吹拂,潮水慢慢湧了上來……



<講古仙仔,後人口中的傳奇>



顏邦帶幼時家境不甚富裕,沒有機會就學,只能到漢學私塾偷偷旁聽,滿足自己的求知欲。及長,以捕魚為業;成家後育有四男三女,最艱苦的時期,一家九口擠在狹小平房共眠,有些成員甚至只能側躺在木板床底。



日據時代,顏邦帶被推選為茄萣鄉嘉安村第五鄰的「甲長(現今的鄰長)」,秉持為民服務的理念,開始嘗試自學。每天強迫自己讀報、看書,遇上生字,就從字典找尋答案;無形中,紮下深厚的國學基礎。



「彼當時啊!很多人都來這,朋友來就叫伊講古。」顏邦帶的兒子顏春秧回憶起當年的「盛況」,至今仍津津樂道。



無論是水滸傳的「及時雨」宋江、「豹子頭」林沖,或是隋唐演義的各路英雄……顏邦帶一開口,虛擬人物個個登時有血有肉。聽「講古仙仔」說學逗唱,儼然成了村裏的全民運動。



在孫子顏景城印象中,祖父獨立自主的特質十分鮮明。愛好國劇的顏邦帶,八十高齡仍自行坐公車到台南市區看戲,提著簡單的物品和食物就出門去;這樣的興趣和習慣,一直持續到九十歲。



生性節儉的老人家,外出穿著並不講究體面,加上隨手總會提些袋子,顏景城笑稱,祖父有時甚至被人誤以為是流浪者,卻不以為意也不改其樂,「伊個性就是按捺,真隨和啦!」



<擔任七十多年老鄰長,節儉樂施>



絕不多花一分錢在自己身上的顏邦帶,相當樂善好施。早年,茄萣鄉土地採行「先佔為贏」的方式進行分配,顏家佔得時間點的優勢,擁有不少面積,但只要鄰里有人提出請求,顏邦帶就大方將地讓出。



藏書頗豐的他,也不吝出借書本,即使是彌足珍貴的古籍,有人藉故不還,也只是一笑置之;按照顏景城的說法是:「愛就給他!」那些精彩的篇章,早已深植顏邦帶腦海,成為沒有人能輕易抹煞的寶貴資產。



顏邦帶凡事不願勞煩他人,卻熱切與人互動。鄰長職務甚為瑣碎,工作內容包括分發傳單、戶口調查、配合當地管區員警勤務……閒暇之餘,他勤於研究農民曆,對風水、擇日、命理頗具心得,只要別人有需求,就義務為鄉親解惑釋疑。



念舊的顏邦帶,日常並不在新建的主屋活動,僅晚上用餐、就寢時間,移駕到現代化的樓房裏;側邊矮屋,才是他最愛的一方天地。或許在他心目中,屋寬不如心寬,何況是一個充滿回憶的老屋。



走近小竹屋,原本的綠色外牆已蒙上淺淺的灰。推開吱嘎作響的木板門,穿梭其中,蔭瓜玻璃瓶盛裝的不僅是煙塵,「福」字春聯已然沒有昔日豔紅,斑駁牆面透入幾線陽光;不復清澈的鏡子,當年映照的又是一張什麼樣的容顏?



顏春秧笑談,父親生活單純;又一邊憑空對著小屋廊道比畫,說這曾有一桌一椅:「伊置這看報紙啊!夏天熱的話,就一支小電風扇置彼邊吹涼。」



中午,老人家喜歡自行下廚,若有剩菜,則回鍋再食,甚至連衣服都自己清洗。顏景城扳著指頭細數:「自己洗澡、自己睡覺……伊做啥攏愛自己來啦!」道盡祖父顏邦帶的堅持。



<九十耆老觀念新,身後事引人議>



顏景城與祖父感情甚篤,顏邦帶彌留之際,依稀只記得這個孫子。



今年三十多歲的顏景城,於服役期間接觸慈濟,了解大體捐贈的緣由和理念之後,主動索取捐贈同意書簽署,也帶動雙親顏春秧和顏羅專冊的加入。



檢查出罹患直腸癌時,顏邦帶已是九十歲的耆老。或許是長年的海裏來浪裏去,練就的不僅是強健體魄,亦有著一顆對生死淡然的心吧!他日常起居一切照舊,家人想將他的臥室由二樓移至一樓,好方便其行動,也被婉拒。



顏邦帶對己儉樸、為人慷慨,顏春秧、顏景城認為大體捐贈頗符合老人家性情,於是找機會向他詳加解釋捐贈大體的意義──既不耗費無謂鉅資於後事,又能對醫學有所貢獻。顏邦帶聞言欣然同意。



「老先生簽下大體捐贈同意書,距今已十年了!」慈濟志工吳雅秀回憶當年顏邦帶身體不適,她幾番前往探視,都不忘請教老人家:「是不是願意而且很樂意把大體捐給慈濟?」顏邦帶總帶著慈祥的微笑,靜靜頷首。



一九九五年七月二十日,顏邦帶以九十三歲的高齡,平靜往生。隔天,大體即送往花蓮慈濟大學,成為醫學生的大體老師。(當時只有先行冰存和處理而已…請問,這樣字面上看起來會不會讓讀者產生誤會,以為顏老師的大體隔天就立刻被啟用?)



顏春秧與父親顏邦帶生得極像,挺鼻、濃眉、身強體健;他說,父親不僅是茄萣鄉首位捐出大體的人,即使放眼全高雄縣市,也是第一人!談起父親,七十幾歲的他挺直腰桿,很有幾分與有榮焉的神氣。



儘管老人家心願圓滿、家人引以為榮,然此事在民風保守純樸的小漁村,彷如投入一枚巨石,激起漫天波濤……



顏邦帶生前甚受眾人信賴,鄰里間大小事總向其請教參詳,如此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宗長,身後事不但說不上光鮮轟烈,子孫竟連傳統的儀式和「入土為安」的原則都沒有遵循,「世界那有這款代誌!老爸死了,竟然不辦喪事,真是不孝!」「活到九十三歲了,嘸值得啦!」「恁到底把老爸賣給慈濟多少錢?」



指責輿論如同潮汐,來來往往沖刷不停。即便堅若磐石,都難免倍受侵蝕,況且柔軟人心。



顏景城只能苦笑搖頭:「我是卡嘸聽著啦!但是我家的老菩薩(父母)若是出去辦代誌,就是一大堆批評入耳……」



顏羅專冊老太太,有著海口人黝黑健康的膚色,公公捐贈大體,身為媳婦的她成了眾矢之的。



問起彼時,連前去買菜都會飽受責怪的心情?老太太的寡言性格表露無遺,獨獨一吐舌,像極挨罵的無措小女孩。過往一切,皆如風吹帆飄,虔誠心念卻如如不動。



「不同因緣、不同種子、不同願力……」顏景城說:「都這樣過來了,因為我們是『開路先鋒』啊!」



承襲三代皆同的方頭大耳,顏景城輪廓線條則又多了幾許圓潤,笑時自有一分憨傻,也難掩淘氣;他認為,身為帶動者總要多點承擔,為後人鋪路;況且,當初若真辦了一場風風光光的喪禮,因之辜負老人家樂於捐贈大體的心意,「阿公一定會跳起來摃我頭殼啦!」



<人生在世,只求留個好名聲>



自顏邦帶往生後,顏春秧一家背負著「不孝」的名號,長達好一段時間。他們沒有多作辯白,只是默默持續著慈濟的資源回收,包括古稀之年的顏羅專冊,也靈活地挨家挨戶收取回收物,彎腰起身都顯俐落。



原本家族裏有位女性長輩,始終不諒解顏春秧一家的決定,顏羅專冊母子卻「逆向操作」,邀請她一起參與資源回收。



半推半就之下,原本令人望之生畏的老人家,態度竟漸趨柔軟,甚至還表示:「我的生活,尚有意義的就是做環保;收穫尚多、尚值得懷念的,嘛是做環保!」直至壽終正寢前,樂在環保的時間,長達四年。



「之前,她是罵我們罵得最兇的……」顏景城淺淺一笑。



正如當初帶動「大體捐贈」,顏景城的觀念極為純粹:「我要先做給別人看!環保也是一樣。」生得一副娃娃臉,又正值壯年的顏景城,看不出已經洗腎兩載了。



每兩天即必須前往醫院一次的顏景城,每次洗腎時間長達一個多小時,身體有恙,卻仍不放棄環保回收的工作。許多次,細心的吳雅秀在環保站裏,觀察到顏景城汗如雨下、神色有異,明白他身體定然不堪負荷,就會好意勸阻,請他暫時休息。



而影響顏景城至深的,莫過一則大愛電視台的公益廣告,內容是關於慈濟北區志工林連煌不畏自身癌症病痛,依然堅定做志業的決心,不輕言放下身為映象志工的本分,其中最令顏景城回味再三的名言就是:「做後死卡贏死沒做,不過愈做愈沒死!」



顏景城調侃自己是「專業洗腎」的「專業志工」,他細細尋思,人身的真正價值,在於能夠妥善發揮良能,對他而言:「修行需要三分痛苦,才能深入。」以林連煌師兄的精神自勉之餘,顏景城甚至期待兩人得有因緣相會:「真的見面的話,一定英雄惜英雄!」



顏邦帶在世時,顏家已開始進行環保工作,約莫三年前,顏家將年久失修的舊平房拆除,餘下的空地則作為整理回收物之用,慈濟志工們會來此運載物資,對顏景城而言,這是「內外兼顧 」的最佳良方,讓他可以家業和志業並行。



無論環保工作或大體捐贈,都是顏景城在不同時空,發揮生命良能的方式。捐出大體 - 也是一種人身的資源回收再利用吧!



「人生在世,留一個好名聲就夠了!」顏景城說,其他哪有什麼好計較呢!喜歡閱讀的他,曾下筆為文,投稿至報紙副刊,甚至參與音樂唱片的歌詞創作。



「只是愛寫東寫西寫南寫北,其實沒什麼。」他說:「但是學佛之後,就寫不出流行歌曲啦!」抓抓自己的平頭,似乎連髮絲都陪他羞澀起來。



顏景城對於文學的興趣,說來全拜祖父所賜,「就是聽什麼羅通掃北,或是花和尚魯智深行俠仗義、力大無窮……很多很多!」



從小耳濡目染,顏景城總定定睜著一雙大眼,沉醉在祖父的舌燦蓮花裏,甚至幻想自己化身為那些豪傑之士,在世間剷奸除惡。



懷抱如此正義感,現實生活中,顏景城的確頗具俠者風範。一位志工的孩子需要輸血,血型不符的他,痛痛快快打了十幾通電話,幫忙找尋合適的捐血者;也有素不相識的人,打電話到他們家中詢問與討論關於大體捐贈種種……顏景城總是自願擔任「愛的快遞」,將相關資料親自送到對方手上。

「做慈濟就是按捺,雞婆雞婆啦!」顏景城又是一笑。對他來說,服務鄉里是理所當然的回饋,能夠捐出大體:「往生才有價值!」







六十六號顏景城、一百二十五號顏春秧、一百二十六號顏羅專冊……顏家大體捐贈同意卡一字排開,顯得煞是有趣;連同已成為大體老師的顏邦帶,無論過去或未來,顏家祖孫三代都在捨身菩薩的行列。



「我是家裏最先簽的,號碼在最前面,啊怎麼不是最早捐的?」三十幾歲的顏景城不住捶胸頓足,頗有彩衣娛親之效,逗得旁人笑聲難歇。



靜靜低頭,循著顏邦帶當年的腳步來到廟口,如今的賜福宮,午後斜陽慵慵懶懶,髮鬢霜白者三三兩兩,倚在長條木板椅上搖扇,「忠孝節義」的匾額,字跡蒼勁似老榕根鬚,映照歲月的深深淺淺。



年歲更迭,顏邦帶老先生已卸下大體老師職責,安住於琉璃塔多時。哲人日已遠,故事仍未灰飛湮滅 ──古文詩詞流轉不廢,俠義精神代代相傳!



潮水緩緩退去的時候,陽光又出來了……





【方塊】

切片裏的生命故事



「當年,我們的大體老師是顏邦帶老師。」推推眼鏡,李明勳的書卷氣被白袍襯托得更為清澈。



花蓮慈濟醫院病理科住院醫師李明勳,是慈濟醫學院醫學系第三屆畢業生。大學聯考的成績優異,李明勳原可選填的學校也多,他卻被慈濟醫學院的人文教育所吸引,自願從繁華都會來到人稱「後山」的花蓮;畢業後,更選擇留在慈院奉獻所長。



李明勳說,大學一、二年級接觸的僅限於普通化學、普通生物學等,與一般理工科系沒有太大不同;三年級進入大體解剖課程,堪稱是進入醫學領域的分水嶺,「很多同學都是在上了這堂課以後,才覺得自己需要再度成長!(因若像之前改成「真正是在學醫」,恐有違李醫師原意)」



「接觸這個課程之前,每個人對死亡的認知都不太一樣。」李明勳認為,大體解剖課程的相關儀式──秋天的追思啟用法會,春天的入殮、火化、入龕追思祝福法會,雖不見得會影響學習成效,但從某個角度而言,是值得肯定的,「它讓我們在接觸大體老師、以及面對死亡課題時,心理的衝擊沒有那麼大。」



慈大解剖實習課四人一組,與李明勳同組的曹正婷表示,全組都尊稱顏邦帶老師為「阿公」;每次上課前的三十秒默禱時間,就成為她與「阿公」無言交流的時刻。當她課業有所延誤、沒能跟上進度時,對於「阿公」總覺有所愧歉。



同學們對於顏老師這樣一名高齡又深具智慧的長者,都感到無比敬佩:「阿公因為信任我們,才願意這樣付出;他一定是個好人!」李明勳說,(在此刪除「同學」二字,因為這其實只是李醫師的個人想法,若擴大解釋為全組感受,恐有以偏概全之嫌)初次面對大體的一切不安和疑惑,就在這樣的親切感中盡皆消融。



向來硬朗的顏邦帶,由於保持良好的勞動習慣,當年雖已屆九十高齡,不戴假牙可嚼甘蔗、沒戴眼鏡也能看報的本領,在在令人稱奇。李明勳感激顏老師將自己健康照顧得如此良好,大體保存情況也非常理想,解剖課程始終順利進行,「我們是蠻受照顧的一組,好像有人眷顧的感覺……」



李明勳分享了一個在其他醫學院私下流傳的說法:「老師在前面講,同學在後面吃便當」,道出課程若缺乏大體老師,學生難有機會在第一線動手解剖的窘境。



慈濟醫學院每四名學生就擁有一位大體老師,所以人人都能實際操刀解剖,李明勳珍惜能夠在資源充沛下,踏實學習的機緣,「這樣子同學會比較有興趣,也比較願意把它學好;當我們學得愈好,就會愈有興趣鑽研。」



辛苦不辛苦於李明勳不是最重要的,他重視的是過程中的收穫;「好好分出一條血管、一條神經,本身就是一個很大的成就感;而這必須付出很多時間和心力。」



李明勳在病理科的辦公室,顯微鏡安然置於桌上,室內物品簡潔,環境心境如一。



他將存放人體組織切片的透明標本夾拿高,透過日光燈初步檢視;一邊輕聲說明標本的製作方法──將組織以石蠟做一個固體的蠟塊,使用極銳利的刀子切成薄片,將薄片貼於載玻片上,再進行染色……標本分門別類,在塑膠夾裏顯得乖巧服貼。



一份口腔切片組織,讓李明勳陷入片刻沉思:「我聯想到的畫面是:一名口腔癌的病人,可能整塊骨頭都已經被移除,臉頰只能呈現凹陷的狀態。那是怎麼樣的一種感覺?是什麼樣的一種痛苦?」



標本之於李明勳,已不再是森冷的無機之物,「今天,無論是患者躺在病床上,或是大體老師躺在解剖台上,甚至只是一份切片……他們都是一個『個體』,有各自的生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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